陆老头跟大儿子住，早些年，陆老头的儿子儿媳妇都去打工了，只有过年的时候回来，家里的小平房是几年前儿子回家自己建的，建成之后又外出打工，直到第四个孩子上了小学之后才停止这样的生活，担心孩子大了不在跟前会养不熟，于是不再外出，安安稳稳的在家干活。

　　在儿子儿媳妇外出的这段时间，家里除了陆老头和他的老伴之外，只有四个小孩，陆老头的三个孙女一个孙子。小儿子是自己住的，也有自己的媳妇，这时候的小儿子还没有儿子。农村里谁家不是想要个男丁续香火防老什么的，但是孩子多了家里穷，因为这个原因，陆老头的儿子儿媳是早一批出去打工的人，也还算是走在潮流的前头；后来跟风了，村子里大多数小青年都赶着出去。

　　对于陆老头来说，儿子还算出息，两个儿子都把媳妇娶了，大儿子还把房子建好，小女儿也嫁出去了，所以陆老头也挺扬眉吐气。不开心的事也挺多，从没妄想过家里发大财，但还是会希望过得更好一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还有他家老是被其他户嘲笑说是超生游击队这事让陆老头不开心。

　　说实话，陆老头认为那些没事就喜欢嚼舌根的人全都是嫉妒他家，他们这一代，谁家不是七八个兄弟姐妹？多点的还有十几个，就是日子太穷养不活才剩那么六七个，就陆老头也还有个哥哥还是弟弟夭折了。折了也就折了，挖个坑埋了就是，日子还是要过的，穷的时候觉得过不下去，没办法，把家里的死者抬到很远的地方埋起来，希望那些死了的人保佑活着的人。这造成了陆老头家每次清明都要花一天的时间翻山越岭的上坟，不过这些都是不打紧的，偏生还出了个什么计划生育，陆老头家没少被罚。

　　大多数人家都穷的不敢要小孩，一个两个正常，三个四个就得吃罚单，儿子儿媳把被罚的两千多块钱交给他，陆老头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陆老头先用一匹吃酒得来的手帕把钱包了一道儿，再用塑料袋包了一道儿，包完还不放心，怕去交罚单的时候被人看出来自己兜里有钱，又用麻布口袋卷了个严实才把钱揣进怀里。陆老头把刚到手的钱交了出去之后，回来猛抽了几口老水烟，陆老头平时不怎么抽烟，要抽的话兴许会叫上几个孙子来抽着玩，这次陆老头自个儿静静的抽烟。

　　过了一段时间，陆老头才从这打击中走出来，儿子儿媳安慰他，钱交了也好，省得他们家的孩子要躲躲藏藏的，户口不能上，天天有人上家里催，难不成还要向别家学着把孩子送出去？陆老头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就是心疼那钱，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那么多钱，不然孩子老早就同意送出去。儿子儿媳都说，再穷也不能送孩子，自己的孩子只能自己养，将来老了，后悔了，不知道上哪看孩子，若是孩子懂事了，恨他们不好。陆老头也舍不得自家的那些小孩，成天问东问西，还挺可乐，这估计就是人家说的天伦之乐，陆老头想。

　　不过陆老头家还是因此出了名，别人家都没他家那么自觉的去交钱，超一个多少钱，超两个多少钱，闭着眼都知道了，都传陆老头家有钱，是寨子里的首富。也想起陆老头那天出门的紧张样，感情是交钱去了。

　　陆老头对此都是板着脸，陆老头本身脾气火爆，人长得精瘦，又因为长年在田地里干活，黝黑的发亮，两撇黑长的眉毛加上那瞪人的眼睛和干瘪的老脸，硬是让人害怕。所以陆老头板着脸，说闲话的都闭了嘴，悄悄地在陆老头背后说，这下陆老头生气也没用，嘴长在人家脸上，陆老头管不着。

　　陆老头觉得这些人忒不厚道，他家没多少钱，硬是变成了首富，别人都是闷声发大财，也不定有多少钱，但是肯定比陆老头家里的多，有钱还装穷就算了，还要推出个人来挡风，农村里见多的是哭自家穷的，财不外露，大家都认为让别人认为自家有钱，总会有些不必要的麻烦。所谓的财不外露，陆老头认为不该是这样的理解，自家的儿子儿媳妇从不在外乱哭穷，本来早些年每家都穷，没必要出去哭，看看那又破又烂的瓦房就知道了，后来有了小平房，家里生活是改善了，更没有必要哭穷，不过还要养四个小孩两个老人其实并不容易，家里不算轻松。总有人冷嘲热讽的，像是陆老头用了别人家的钱一样，真把陆老头弄急了，吵个脸红脖子粗，陆老头的脾气没被大家喜欢，除了自家兄弟，和外头的人也是在心平气和的时候能说上两句。

　　陆老头脾气不好，但是手艺还不错，家里的凳子椅子只要是陆老头做的，坚持个十几年是没问题。陆老头的大孙女小时侯太皮，不会走就开始坐不安稳了，坐着摇步车也能摔得皮青脸肿，陆老头心疼，可家里总不能分分秒秒守着，还要做事，家里的田地都是两个老头子在打理，忙不过来。用陆老头二孙女的话来说，天天叫我拔草，左边拔完右边生了，右边拔完左边又生了。所以，下田干活的时候，就把大孙女儿放在铺着麻布口袋的田埂上，儿子儿媳不在家，所有的事都是两个老人自己张罗，但一转眼就听见哭声。因此，实在无法，陆老头自己拼了一个椅子，像个小桌似的，孩子一放进去，脚踩着板儿，安安稳稳的坐着，没个人抱是出不来的，饭就摆在孩子前面，陆老头高兴地看着大孙女儿，这回跑不了了吧？

　　这椅子被陆老头家的四个小孩坐了个通头，后来有了老二老三，也都这样带过，再到终于有了老四，人太多，实在不好看管，就把老二老三放到外婆家，让外婆带了几年。直到懂事了才接回来，不过，老三一直是个乖巧的，接回来很容易，没闹脾气；老二天生是个猴儿，上山爬树，还不喜欢穿鞋，总是找不到把鞋脱哪儿了，性子烈些，也犟得很，跟着她的老外婆有感情了就不肯回来，亲爹亲妈没处过多久，对于他们的话也不听，只听外婆的。她的外婆和父母连哄带骗的把她接回来读书，仍然是在快到家时被老二发现不对劲，死活不走了，打滚、撒泼没用之后，一路哭得惊天动地，老外婆也揩着眼泪，劝着说要带回去。陆老头对此高兴的评价，这姑娘是个癞子，不好打发。陆老头没想到的是，这个孙女以后却是最缠他，陆老头也喜欢这个孙女的机灵样。话说回来，这椅子外加还借出去给别家小皮坐，到现在都还在陆老头家仓库摆着。

　　陆老头还做了三个木的盐钵，两个高桶的，一个小巧的，小巧的那个上面还有陆老头突发奇想雕刻的花儿鸟儿，叫人看了挺喜欢。不过农村人家都比较喜欢实用，小巧的碾的东西少，费的时间却跟大的一样，这个小的也就不常借出去。大的也不是两个同时用，有一个就存放起来，十几年过去，常用的那个裂了，陆老头寻思该用新的，新的盐钵里面有木屑，要有人用才能光滑干净，再有人来借的时候，陆老头把新的借出去，但是别人不傻，就说用旧的，陆老头闷闷不乐，干脆把新的收回去，旧的就旧的，到现在，新的还是没用，旧的就旧的。

　　陆老头的盐钵旧了，陆老头也老了，说来也奇怪，小病小灾陆老头也经历过，一直都是精神的一个人，上山砍柴，早起割草、犁田，心情好的时候，还可以骑着家里的老白马跑两圈，或是把三个小的放在马背上，带上山去遛，没什么落下，但就突然病倒了，所谓病来如山倒，陆老头一日不如一日，在床上干枯枯的躺着，体型越发显小。

　　陆老头家里人慌了，怎么就突然病了？去医院看也没什么效果，从镇里换到县里的医院，医院只说领回家去吧！

　　陆老头说不了话也动不了，每天只能喝点粥，陆老头没想到自己会是要先走的人，他的棺材也只打好一副，老伴的还没开始打，之前陆老头想着，棺材打好了，还不知道谁先去，这下，老伴的棺材只能自己买了。

　　端午那天早上，学校也放假了，陆老头的孙子孙女也都回来了，陆老头却觉得自己越来越疼，果真是要先走的，陆老头在床上挣扎着，儿子们还有一群侄子一大家子守在床边，寨子其他人家也都来了些人，吵吵囔囔，陆老头想，幸好寨子分成了三院，每院现在都疏离了，来的都是本院的和平时亲近的，若是按照早些年的规矩每家都来人，估计得吵个热火朝天，自家小平房也是装不了那么多人。陆老头看见二孙女红着眼睛躲在大人背后，没看见老大和老三，想是怕了躲起来在房间里哭呢！还听见门外小儿子的儿子和一群小孩玩耍的吵闹声，儿子们一声声的喊着“爹”，侄子们也跟着喊着“十三公”，此起彼伏，一声接着一声。

　　陆老头起先觉得很吵，慢慢的就觉得声音越来越小，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陆老头想起他领着一群小孩上山要柴，喘着气搬着柴，累得很，累得快要睡着了，就像现在；每天早起割草，早上的太阳是冷的，也像现在；秋收时流的汗，热辣辣灼烧他的皮肤，疼的舒服，疼到脑子里、眼里、胃里、心里，就是现在的感觉；看着儿孙长大变了样，自己也变得成这个样子…..疼痛感越来越小，最后是什么也感觉不到，听不见也看不见。这次真的是要走了，陆老头想着，可惜了，陆老头以为自己能坚持到看嫁到省外小女儿的回来，看看未出世的小外孙，其实也没几天了，女儿只能生完之后才能过来，罢了，早料到有一天要走，没什么舍不得，棺材早就打好了。

　　当初嫁到外省的女儿自己说嫁了不准回来，回来也不认，估计女儿还是怨着自己，每次来家的次数是隔着年来算的。一群人闹哄哄的围着他哭，着实让人看了动容，陆老头突然又想到了自己的罪过，自己也是及其惹人厌，兴许走后，晚辈们能更放开，家里就由儿子管事，以后有人到家里打牌，便扫不到谁的兴，没人管，上一次把儿子的朋友骂到再也没来过他们家，还把一个大老爷们给骂得两眼通红，实在是惹人恨。不过，牌友又算个什么朋友，儿媳也是，倒是与儿子志同道合，还能因此吵架，只希望看在一群孩子的面上，把日子过好，他们年轻暴躁，但好在总有一方能先低头，给台阶也愿意下，各退一步。这么一想，倒也没多少牵挂，钱是他们自己赚的，怎么花随他们的意，他是再也管不了了。

　　陆老头被搬到神龛下的木板上，三次爆竹声是陆老头最后听到的声音，爆竹声打断了陆老头所有的思绪，为陆老头的一生收了尾。一群人喊得更大声了，喊什么的都有，女人们便开始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儿子，在众人面前大声嚎啕，孙子孙女跟着呜呜落泪，陆老头是再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