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大娘是我的远房本家,按辈分我该叫她大娘,官方话叫“伯母”。虽然是本家,但已经远至出了“五服”,住的相隔又很远,日常生活很少能够见到她的面。 在我的印象中,第一次见到她,是我刚记事的年纪。她在一个路边割草,周围都是青纱帐,夏天的天气,太阳狠毒,天气很热,她蹲在地上,背上已经湿透,显然那是汗水。她的身后有一长溜一把一把的草,整整齐齐的排列着,草筐在很远处,从她到草筐之间都是一把把的草,收起来足够装一满筐的了,但显然她没有停止的意思,依然在聚精会神地割她的草。 那时,我还是玩耍的年龄。正与小伙伴们玩青纱帐里打仗的游戏,我突然闯到了她的面前,正在聚精会神割草的她,停止了她手中的活计,仰起脸来,满脸的微笑看着我。我站住愣愣地看她。她满头银发,稀稀疏疏的,但丝毫不乱;她的脸很瘦,看不到一点肉,各种骨骼很明显;牙齿全部掉光,嘴巴深陷着;眼睛也是深陷的,很浑浊,几乎看不到她的黑眼珠。总之,看到她,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害怕”。于是我折身跑入了青纱帐,身后传来她的一句话:“我该死了,怎么还不死呢?” 晚上回到家,把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说,她是你的聋大娘;她多少年前耳朵就聋了,声音小了她就听不到,老少爷们就都叫她“聋大娘”;她是咱庄上年龄最大的人,好几年前都过九十了;以后再见到她要喊“大娘”。 我接着问母亲,我跑开时,她为什么说“我该死了”?母亲说,在咱这里有一个说法,一个年纪大的人,如果小孩子见到他就跑,不愿意亲近他,就说明他离死不远了;你回头就跑,她就觉得自己该死了;以后再见到她别跑,要喊她“大娘”。我点了点头算作应承,也很后悔当时的跑掉。 后来多次见到聋大娘,每次见到,我都主动喊她“大娘”,“聋”字是不带的,“聋大娘”只是背着她对她的一种称呼。喊过“大娘”之后,我总是要问:“大娘,您今年多大了?”她总是满脸微笑地回答我:“大娘今年九十多了。”其实,我问的问题是全村的人见到她几乎都要问的问题。在一个平均年龄超不过七十岁的年代里,一个人活到九十多,被村民们看作是一种神奇。所以问这个问题,充满着村民们对聋大娘的好奇,而聋大娘的回答一律是“大娘今年九十多了。” 后来,我问母亲:“聋大娘早该100多岁了,为什么她总是说自己九十多?”母亲说,在咱这里,人活到100出头是不吉利的;所以你大娘就不说自己100多了。我充满困惑地点点头。 聋大娘时常会穿上一些带绣边的衣裳,这是我那时从来没有见过的。后来长大后,通过小说、电影里知道,那是解放前地主婆穿的衣服。母亲说,旧时候她的家庭是大地主,她嫁过来时不久丈夫就去世了,没有孩子;解放时,家里的财产被分了个精光,变得跟咱老少爷们都一样了,天天也得争分养活自己;现在,都一百多岁的人了,还得天天想着办法去挣工分,去挣钱,唉…… 再一次见到聋大娘时是在一片刺槐树丛中,她在努力地捋刺槐树叶子。刺槐树叶子晒干后可以买到收购站里去换钱,家家都有人捋刺槐树叶子,聋大娘也跟着大家伙一起捋。聋大娘眼睛不大好使,没看见一个树枝上有一窝马蜂,当她够到那根树枝时,惊动了马蜂,“嗡”地一声马蜂四散开来,聋大娘挪动小脚赶紧离开,可是晚了,一个马蜂蛰到了她的额头,立即起了一个大包。我赶紧跑到她跟前用嘴对着那个包猛吸,吸出了很多毒汁,免除了大娘的很多痛苦。大娘用她干枯的手抚摸着我的头,无限感概地说:“这样的孩子会有出息的!” 到我上高中的年龄,我就离家上学了,再也没有看到过聋大娘。 我高中没有毕业,聋大娘就去世了,我不在家,听说全村的人都去给她出殡了。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