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没有下过大雪，只有偶尔的几点，但那也只是在降温以后烘托一下寒冬的气氛罢了。更多的时候，总能看见太阳挂在天上。有时晒得实在让人怀疑是不是春天来了，然而看看墙上的日历，却发现春天原来还早着呢。

虽然这个冬天不太冷，但奶奶还是没能熬过去，她走在那天最灿烂的阳光中。看着奶奶安详的面容，真的感觉她并没有走，而是在温暖的阳光中平静地睡着了，一如她平时躺在阳光下的藤椅里一样。

半年前我去看奶奶的时候，她的双腿已经有点不听使唤了，生活也已经不很灵便。母亲说，奶奶还是要坚持自己生活，坚决不让他们轮流照顾。但他们不放心，于是便轮番看着她做饭，在必要的时候，上前去帮一把、扶一下。而奶奶却总是说：“你们都有事情的，快去忙你们的事吧。”要解手的时候，她会拄着拐杖，掇条小板凳，蹒跚地在河边小路上挪步，走不动的时候就把小板凳放下来歇一歇。一条不到一百米的路，原先她只要走五分钟，后来要走十分钟，再后来则要走上半个小时……

我望着她缓缓远去的背影，想到，一个顽强的生命，被岁月侵蚀得枯槁般脆弱，我的眼眶竟情不自禁地湿润了。看着眼前这个曾经顽强的生命，正慢慢地一步步挪向终点，我不禁对时间充满了强烈的憎恨。快乐会加快时间的流逝，而悲伤则会让时间变得绵长。尤其像我这样，眼睁睁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老去，更加觉得时间是世界上最残忍无情的东西。时间又是世界上最冷血的东西，它一点点啃噬奶奶不屈的灵魂，它每啃一口，我的心就缺了一块。就是这么一个倔强的生命，即使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也不需要别人的哪怕一点点的同情。我不知道岁月为什么一定要将她折弯，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如此艰难地走完回家的路。

后来，一向要强的奶奶竟然主动让我搀她去外面走走。我看见躺在藤椅里的她，手腕一直在颤颤地用力，我知道她是想挣扎着站起来，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可是最终还是没有成功。她很不好意思地看着我，那眼神，像孩子一般的羞涩，却不见孩子一般的明澈。于是，我把她从躺椅里抱起来放在地上站好，然后又把拐杖递给了她。就这样，我扶着她的几乎大半个身子一步一顿地走出了家门。

奶奶在经过大伯家田地的时候停了下来，便不再往前迈步。她慢慢地蹲下去，我以为她站不动了，正想拉她的时候，她却说：“我没事。”她蹲下身，颤抖着右手摸了摸青涩的麦苗叶子。我不知道她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也许她想起了年轻时在地里劳作，等麦子熟透的时候，能够多点收成，那口古老而沉重的石磨如今还躺在老屋后面的荒草丛中回忆着当年的点点滴滴。姑妈曾经说过，她们小的时候，每年过年如果能穿一双芦花靴子已经是莫名的幸福了，而姑妈和父亲他们却总能穿到奶奶偷偷积攒起来的崭新的棉鞋。我不知道，奶奶为了我们这样一个大家庭总共吃过多少苦；我也不知道，奶奶要想尽多少办法，求过多少人，才能勉强维系起这个庞大的家族。一个年过九旬的老太太怎么还那么独立，有时甚至还有点无理取闹？原来是她年轻时候太过要强，她必须要自我顽强才能支撑起这份薄薄的家业。

后来，奶奶的脑子也渐渐开始糊涂起来，有时甚至连亲人也不认识。她忘记了儿子的名字，自然也不会记得孙子的名字。姑妈指着我问我的名字，奶奶想借阳光努力看清我的脸，然而她的回答却始终让我失望。后来姑妈拉拉奶奶宽大的衣服说：“还记得那个刚出生就被你焐在胸口二十八天的孩子吗？”终于，慢慢地从奶奶口齿不清的嘴里叫出了我的名字。那一刻，我只看见了一个苍老瘦弱的身影，我的心被她狠狠地用力抓了一把。她在依稀模糊的记忆里到处寻觅， 翻遍了每一个角落，到最后连自己都没有找到，却找到了我的名字。我笑了，酸酸的、咸咸的。

奶奶身上放着三个暖水袋，盖着厚厚的被子躺在藤椅里，曾不止一次问我：“麦子抽穗了吗？”而每次我的回答都是：“还没有呢。”我看见她的眼睛越来越无神，每次当我凑近看，除了泪汪汪，却怎么也找不到我的影子。其实我的心里是多么希望能早些看见麦穗啊，我多想再搀着奶奶去田里看啊。因为我相信，那个时候，天气转暖了，奶奶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奶奶总是躺在椅子里，身上总是盖着厚厚的被子，眼睛却总是盯着门外，目光是弥散的，恍惚中又有着几分坚定。她总是喃喃地说：“他们还没回来。”她忘记了自己还没吃饭，总是说不饿；她忘记了钥匙放在了哪里，总是吵着说被人偷走了。然而她始终没有忘记要等家人回来，这一等就等了几十年，一直等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她等不了了，她实在是太累了。一放寒假，一处理玩自己的事情，我就往家赶。然而就在我赶到奶奶房前的十分钟，她永远地离我而去了。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什么？其实只有十分钟，而这十分钟是用一生都赶不上的路程。

还是那间小屋子，寒风中孤独地守着河边那片家园；还是那条小路，夕阳中蜿蜒着伸向田野深处。只是，小屋中再也不见那幽暗却温暖的灯光；只是，小路上再也不见那瘦弱却顽强的背影。

又一次麦子抽穗了，而且不止一颗，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渐渐地泛出了金黄。我忍不住弯下腰去摘了一颗，手心却不小心被麦芒扎了一下。然而就是那一下，我能明显感觉到它扎进了我的心里，无论我多用力，就是拔不出来。

微风又掀起了阵阵麦浪，轻轻拂过那片麦芒，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弯着腰的背影，正迎着金色的阳光，走向那片属于她的麦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