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黑白电视

1990年以后，黑白电视还是个稀罕玩意儿。街坊邻居能买起电视的没有几户人家。邻居文生老头家，还有大伯家。文生老头家是我家的东隔壁，两个院子只隔一人高的砖头墙，砖头墙的西边是我家的粪坑和拴羊羔的地方，还有堆放煤堆的角落，门口有一棵“百年”老槐树，百年老槐树左扭右扭的超过瓦房房顶，我自己给她一个怀抱，左手拉不到右手，树中间从来都是发空的。趴在墙上偷偷看看文生老头的院子，一口口很小的红薯窖，一堆烟柴四四方方堆放着，中间有一棵小小的洋槐树，门口一簇夹枝桃和一棵香椿树。香椿树在每个春天都会给街坊邻居带来美味，夹枝桃树在每个清明节都会给街坊邻居提供几支插在门口的砖头缝里祭奠先人，中间那棵小槐树是文生老头一粪耙子打死他们家狗的地方，后来，文生老头死的时候，悄无声息，文生老头生前躺在小槐树下的小铁床也不知所踪。文生老头家的正堂屋内的条基板上有一部十四寸黑白电视。他有个孙子大我两岁，所以我才能够找个理由来他家看电视，特新鲜。我家穷，买不起电视。那时候电视里播放最流行的日本动画片奥特曼，奥特曼在我们眼中是专门打怪兽的英雄，奥特曼总是在怪兽毁灭人类城市的时候突然变换从天而降，勇敢的与怪兽搏斗，奥特曼不说话，只是打。奥特曼身材不错，细高挑。我总在想，奥特曼好厉害，不管受多大的内伤，都不会死，总是在动画片结尾的时候，满血复活。就像多年后的抗战神剧，英雄从来打不死，日本鬼子在手榴弹很远的地方爆炸照样死翘翘。再后来就是电视剧《还珠格格》。

黑白电视在那个时候给我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新鲜感。每个放学的黄昏，六点十分动画片奥特曼准时开播。文生老头的孙子，太阳、月亮、星星三兄弟和我，每人搬个小凳子聚精会神的看着，文生老头不舍得电费，总是把屋内灯泡关上，电视的荧光把整个屋内照的一闪一闪，小家伙们在奥特曼出现的时候总是欢呼雀跃，奥特曼又开始打怪兽了。文生老头总是一脸木然的表情，很不情愿的开着电视，自己坐在我们中间面无表情的跟我们一块看电视，嘴里总是时不时冒出一句“演的啥鳖孙！”。我们都不搭理他。有他孙子跟他对着干，他没办法关电视。他孙子是个混世魔王的主，带领我们偷西瓜，一块到池塘里脱光了洗澡，看见同龄的女孩从池塘边走过，他带领我们一起从水浅的地方一起站起来，露着屁股朝着姑娘们又喊又叫，姑娘们会骂着跑开。文生老头家的牲口铺和我们家的牲口铺共用一道墙，他家牲口铺里有一个又高又宽的砖头砌的床。有很长一段时间，五六个毛头小子晚上挤在牲口铺里，谈论着邪恶的念头，学着怪怪的强调，学着电视里骂人的流行词，听着老牛放屁，看谁最先把头捂进被窝，一口气憋完之后出来换气，然后再一块学着牛放屁的声音。时间长了，有意无意间嘴里都是脏话，老姐告我状，说我跟着文生老头的孙子学坏了，从那以后没能一起挤在牲口铺里谈天说地。

文生老头是个身材高大光头的慢老头。走路及其缓慢，有病。有一天，文生老头坐在院子里升火炉，一颗石子落在头上，满头都是血。文生老头的老伴大声地骂着是谁家的鳖孙拿着弹弓乱打，怎么不照着自己爹的屁股上打。那个时候，小伙伴们都爱拿个自制的弹弓打斑鸠。弹弓打出的小石子越过文生老头家的瓦房房顶落在院子里，文生老头实在幸运，头部中弹，毫无征兆，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文生老头的儿媳妇是个霸气的小学教师，经常打的文生孙子连哭带叫，双手捂着屁股张开大嘴往门口跑。我远远的看着，这女人好厉害，我很同情大我两岁的文生孙子，他全家没人敢劝。后来，文生儿媳妇命里注定人强命不长，三十多岁去世，逝于肝癌。文生孙子后来缺乏束缚只上个中专毕业，半年后在拉煤的大货车上身触高压电当场身亡。那一天，我在公路西沿的西瓜地里纳凉，天已渐黑，父亲匆匆走来，压低声音告诉我，文生孙子死了，中了高压电，当场身亡。我吓的浑身冷汗，身上的皮肤好像瞬间都锁紧了毛孔，不知该如何？

从小玩到大的邻居发小，忽然间辞世，没能记住他最后的面孔。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去往公路西沿的田地里，经过埋葬文生孙子的坟堆，会刻意的看上一眼，那个小土堆旁边，分别安葬着他的爷爷和妈妈。短短几年一家人老中青三代人相伴着葬于公路西沿的小麦地里。街坊邻里路过都会啧啧感叹，这就是命。在文生孙子死去最初的一段时间里，我会在晚上接替父亲到西瓜地里看西瓜，穿过公路，晚上的汽车声格外的大，经过文生孙子的坟堆，我还是会有些许的害怕，我总感觉他在看着我，心里不免心跳加速，脚步也快了许多，走上个一二十米远的距离，才算稍稍放松。我本不应该害怕，在他活着的那些年里，晚上总会一块在街上疯跑，夏天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光着膀子躺在烟炕边上的空地上的凉席上谈天说地，那时候没有外出打工的农民工这一回事，所有的街坊邻居都会坐在月光下吃完饭，纳凉，聊天。那段时光是我现在最怀念的，我们这些心中住着邪性的少年，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把大裤头卷到大腿根部，装作三角内裤一样，浪荡的在街坊邻居的凉席间嬉戏，黑灯瞎火，没人看得见我们的表演。我们排成一排，光着膀子，穿个拖鞋，把大裤衩后边的裤边勒进屁股沟内，装作三点比基尼在人群中晃荡。那时候谁会知道再后来的电视上还真有比基尼这样的衣服呢？可这些就是我们造出来的童年乐趣。冬天的时候，月黑风高，一帮小伙子无所事事，不躺在被窝里，反而到处找那些庞大的干红薯梗堆里取暖，干红薯叶，我们会搓在手心里揉碎，拿出用作业本割成的小长方形纸块，把红薯叶沫沫卷进纸块中用吐沫粘起来当烟抽。一缕青烟升腾在月光下，嘴里发苦，脸上发笑。父母站在院落里拉长了嗓音喊我们的名字，声音从夜空中飘进我们的耳朵里，我们商量就当做没听见，转移阵地，钻进谁家的红薯窖里偷出几根红薯抱在怀里，弓着腰躲在废弃的院落里，找些干柴，生火，烧红薯吃。红薯一头是熟的，一头是生的，我们只吃熟的很薄的一层外部，大部分生的红薯直接扔到屁股后边，嘴里嘟囔着“日！没熟！”小时候的事情依然历历在目。只可惜阴阳两隔。所以，我没有什么怕的，从他的坟堆边走过，不管是晚上还是白天，还是多年之后回老家，不经意间的路过，还是会引起我的格外注意。我会多看几眼，我问你我自己，这是命吗？都说人生短暂，可这人生也太短暂了。这样算来，那一年，他只有十九岁。也是在那一年，他的父亲娶了第三任老婆，村里人说，荒唐，怎能跟儿子争着去媳妇。再后来娶到第四任老婆之后，终于生活稳定下来，又生育一子，盖起来楼房，当起来养猪专业户。再后来文生老头的老伴肺癌去世，文生老头的孙女外嫁几百公里外的远方，很少回家。

多年以后，偶尔回老家探望，街上已经有很多陌生的面孔，失去了一些老人的面孔，增多了小孩子的身影，还有外来媳妇的陌生面孔，只是，熟悉的身影越来越少。我打开大门，站在自家的院落里，感觉格外冷清和落寞。全家人都搬到了县城居住，只拿得大门钥匙，屋门钥匙没记得带，院落中连小时候最喜欢的小狗的身影都找不到，大爷们的瓦房也都破败，虽然都盖了新房，一半坍塌的破瓦房谁也没得空扒掉。我锁上大门转身看到了文生老头家的老院子，院墙一坍塌，院里的小槐树也已经不再，牲口铺早已坍塌，不留一个人。我在猜想文生老头不舍得让我们看的那台十四寸黑白电视机会在哪里呢？我只记得电视机以后的事情，我想电视机是我能跟他们家联系上的仅有的线索吧，他们家出现电视机的时候，是我光顾他们家最频繁的时候。很多次梦到他们家的某个人物的时候，我慢慢的回忆，总会想起他们家的那台黑白电视机。我想黑白电视机是小时候印象最深的物件，由于物件的存在，自然会想起跟物件有关的人和事，电视机承载着我快乐的过往，也承载着我成长过程中心中的那股邪性，这股邪性让我变坏，让我变得成熟，让我变得伤感，让我变得最不爱回晁喜铺老家。我想，同龄人的心中，每个人都记得住自己内心的那股邪性，这股邪性谁都无法控制，该来的自然会来，不该来的把脑壳敲破，你都想不到有什么东西一直陪伴着你，可就是不与你相见。让你前进不得，让你彷徨，让你惶恐，让你提心吊胆，或者让你奋不顾身，或者让你厚颜无耻不要脸，再或者你会变成一个善良的人。当想说些话，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说的时候，还是不要说了吧！免得毒火攻心！免得落下病根。

童年的那些事，在某些相似的事物上扯上些许关联，在某个相对的时间点上吻合，回想起来总是让长大的人们脸上泛起红晕，就像是站在都市霓虹灯闪烁的夜空里独饮一杯浓烈的白酒，火辣辣般的兴奋，催促着记忆里的那堆干柴被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