筏子客

王尚桐

    故地重游金城兰州，必游黄河，游黄河必坐羊皮筏子。

    筏子客老马，一位健硕的西北回族汉子，身扛黄色十二张整羊皮吹制的筏子，缓缓走到黄河岸边，轻轻放到水中，我们一行身穿橘红色救生马甲，依次坐到筏子上。一声“坐稳了”，桨杆子轻轻一点，筏子轻轻一划，稳稳地驶入河道中。坐在筏子上，犹如坐在气垫船中，平稳、舒适。河风轻吹，浑黄的河水伸手可触，无比惬意。

筏子客老马用力划着筏子，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从小生在黄河岸边，喝着黄河水长大。跟着同是筏子客的父亲，风里来浪里去，练就了一身筏子客的本事。划筏子是苦营生，在乡里人眼中，筏子客是行走黄河的脚夫，漂在黄河中，脚踩阴阳界，过命。筏子客的日子过得很惜惶，当地流传这样几句民谣：“筏子客，穷光蛋，砂锅里煮着洋芋蛋，炕上铺着烂毡片，羊皮筏子当军舰。”这是筏子客生活的真实写照。

河州牡丹开了，一年一度的花儿会也开始了，这是乡里人的盛大节日。老马是一位漫花儿的唱家子，嗓高音亮。四邻八乡都知晓。老马手搭耳旁，扯起嗓子漫开了花儿，“崖畔上牡丹开了哟，尕妹妹是哥哥的肝尖尖，牛头马面俩两边里站，把我俩哟，押给了阎王殿前，好花儿我俩唱翻了阎王殿，把好少年，我俩漫红了阴间……”花儿高亢悠远，漫过黄河，飞到对岸，停了片刻，对岸有了应答，“哥哥白云彩上来端站下，挽疙瘩，活像是才开的棉花，阿哥是天上的白棉花，纺成线，织成布，缝一件挨肉的汗褡褡。哎哟，我俩都是孽障的人。”黄河两岸，你唱我和，花儿漫来漫去，一声声、一句句缠绵悱恻，哀婉清亮，听得人眼泪都要掉下来。这是位女唱家子，对岸十里八乡的俊女子，长相稀罕得很，乡里人都叫她“赛牡丹”，年轻后生都想摘这枝牡丹。花儿会结束了，一场花儿会，采得牡丹归。“赛牡丹”乘着筏子过黄河，成了筏子客老马的婆姨。

夏天到了，西瓜熟了，筏子客最忙的营生来了。到河口去贩瓜，各家婆姨们忙着为自家男人推炒面，那是路上的干粮。“赛牡丹”也不例外，她把麦子、芝麻淘洗干净，小火炒熟，配上隔年的红枣，在碾盘上细细碾碎、过筛，成了又香又甜的枣儿炒面，盛放在绣着红牡丹的炒面口袋中。

出发的日子到了，太阳从黄土崖上升起来了，黄河、村庄、大地铺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又是一个响晴白日天，亲人们聚在黄河岸旁送行，一串鞭炮炸响，拜过河神，喝过壮行酒，老马领着一帮过命的兄弟，登筏出发。黄河母亲一改往日奔腾咆哮的面容，金光闪闪的河水，温情脉脉地托举着筏子客们划向远方。

老马是划筏子的老把式，懂水性、认水道，常年漂在黄河上，九曲十八弯的黄河，就跟他自家的小院一样，哪里有险滩，哪里有急流，哪里有礁石，哪里水深，哪里水浅，桨杆子一划，他都了如指掌，干练得很呐。筏子客们个个佩服，长途贩运，头筏非老马莫属。

圆滚滚的筏面上摆放西瓜，也是一项技术活。老马将西瓜个个横放，层层摆开，下大上小，一层层堆砌，很快筏子上立起了一座绿色的金字塔。稳稳地、妥妥地立在筏子上，每当一长溜运瓜筏子从河面上漂过，听筏子客们一声声撕喊：“一生的脂肉儿苦干了，压弯了脊梁骨了，尕妹妹你听了，你的哥哥们走咧，红花妹妹坐么，哥哥们是离乡的人。”花儿声声，河风阵阵，棱角分明的筏子客脸上写满坚毅和执着。黄水，黄土，还有那河面上一长溜流动的绿色，伴着花儿声，飘向远方。

如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游黄河，划筏子成了旅游项目。筏子客一年年老去，年轻人嫌弃这份苦营生，无人来接这把桨杆子。只有黄河岸边转动的水车，静静地回望着筏子客们的悠悠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