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时候，我翻了一翻过去的照片。猛然看到了这张照片：一间破旧的老房子，我心一颤：这就是我故乡的老屋。几十年风风雨雨过去，它庇佑了我和我的父母家人多少时光？2012年5月，随着乡邻挥起的铁榔头咚咚的钝响声，它变成了残砖断瓦，留下了朽木碎片，化为了尘土。在它守护了几十年的老地方，又竖起了一幢用石灰水泥建造的新房。老屋老了。它竟然不在了。
　　
　　我百感交集。老屋唤起我无尽的思念。
　　
　　这栋老屋建于32年前。我的父母为了它，找亲朋好友借债，请乡邻和舅舅们帮忙费时三个月才建好。刚刚搬进新房子的时候，我和姐妹激动得睡不着觉。因为我们终于有新的木床，有不算大的房间。晚上在漆黑一团的夜里，躺在床上，我睁着眼睛，害怕黑暗里会蹦出妖怪来，还担心离世的老婆婆（曾祖母）悄无声息地来摸我的头。我还记得她高个，皮肤黄黑，小裹脚，走路颤微微的，那年邻村放电影《红楼梦》，老婆婆走了几里路去看，天凉受了风寒，回来一病不起，没多久她就走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死亡。她走后按本地的风俗，将遗体放在木门板上，停放在家里堂屋地上，脸上用黄裱纸遮着，亲友们到我家祭奠，都要来和她告别，来人了爸爸就要派人放鞭炮。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道，黑白的灵堂布置，亲人要守三天灵。大人们忙着，孩子们茫然，多年以后我还记得沉闷的气氛，火药的熏人味道，大概就是死亡的味道，我那时好几天吃不下饭。妈妈说死去的亲人喜欢在黑夜来看我们。房间光线暗，只有一个小小的木格子窗，晚上关上窗，灭了煤油灯，一丝亮光也没有。真真切切就是伸手不见五指。我不时就要叫一声“姆妈”，和她扯一扯闲话。实在熬不过瞌睡，便迷迷糊糊地睡去。
　　
　　老屋四个房间。外面四堵墙由青砖建成，只有朝南的前面墙用石灰刷白了，几十年风雨的侵蚀，墙面石灰慢慢脱落，露出了青砖。房子里面木头的椽子，木头的房梁，房梁由很粗的一根木头架在东西两面墙上。慢慢地有燕子来到房梁上做窝。看看燕子每天不停地飞进飞出，衔泥做窝，成了我童年的乐趣之一。也有烦恼，怕它一不小心随地大小便，掉在地上，拿小铁铲铲去即可，最怕鸟屎掉在身上。村里人迷信，鸟屎掉在身上，预示着亲人将要死去，对年幼的我来说，死亡是多么神秘而可怕的事！进门抬头看鸟窝，成了我习惯的动作。
　　
　　女儿回老家次数不多，回来告诉奶奶：“外婆家有破房子，门前有好大好大的花园。”听着女儿稚气的声音，我笑了：“不是花园，是菜园。种着各样时令新鲜蔬菜。吃什么，到园子里随手就摘，无公害蔬菜，真正绿色食品，味道鲜美。可别说，连最寻常的大白菜，白梗雪白，叶子碧绿，好看，还特甜。”有一年我妈特地为我备好一袋大白菜，让我带给公婆吃，我还嫌它太平常，没看头。我妈说：“自己种的，一份心意。”没想到公公婆婆吃了直叫好，“比菜场超市买的好吃，又嫩又甜。”
　　
　　老屋最令我留念的地方就是那隐秘黑暗的小阁楼。堂屋（客厅）的东西两面墙是由木板拼接而成的，因为木头比砖头更便宜，花钱少。父母房间的天花板是由很长的木块拼凑在一起的，家里不常用的东西就放在这个阁楼上，换季的棉絮，收获的粮食，还有两个箱子，一个四方形，外面是藤席编成的样子，放一些报纸杂志杂书，有《今古传奇》，《故事会》等；另一个长方形的红色木箱子，放一些证件之类的贵重东西。乘着父母不在家、我会躲在阁楼上偷看小说和杂志。印象最深刻的是读美国前总统艾森豪威尔和其女秘书凯瑟琳的爱情故事。一个是政坛领袖，五星上将，二战时期的英美盟军总司令，一个是最普通的工作人员，在战时残酷的环境中，凯瑟琳以其温柔细心的照顾，赢得了一个铁血男人的心。可是最令我感动的却是两人的理智。他们相爱了，各自又有家庭，他们控制了自己的情感。艾森豪威尔虽然下定决心要和自己的妻子离婚，可是却遭到了美国国防部的坚决反对，因为盟军总司令离婚会损害美国的国家形象。在国家利益面前，两人最终牺牲了自己的爱情。还有武侠小说《玉娇龙》，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爱憎分明的武侠形象。在阴暗的老屋里，我冲出了这个狭小的空间，进入了一个无限宽广自由的世界，获得了一种精神的愉悦。
　　
　　老屋前面的杉树林，我看着它们渐渐长高长粗，后来每到夏天，它们浓密的枝条给我带来了阴凉。树上还能找到蝉，听它们高一声低一声的鸣叫。老屋旁边的梧桐树，几年的时间就长得一人抱粗。小时候爸爸指着四棵树对我们兄妹说：“第一颗树给老大，第二颗给老二，第三颗给老三，等它们长大了给你们三姊妹打嫁妆。第四颗卖了给老幺娶媳妇。”我们都信以为真。我五六岁的时候，老是偷偷看第二颗树，盼着它快快长大。天黑了我还偷偷在树下撒尿，给它施肥呢。现在想想，那时的我怀着怎样一颗童真的心！后来这些树在我上高中的时候被砍下卖钱了。因为我们三兄妹读书差学费。
　　
　　老屋剥落的墙壁，木头的房梁，木块拼成的小阁楼在日益发达的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下，已成为被嘲笑的旧物。村里乡邻外出打工的多了，好几年攒了血汗钱，推掉了一栋栋如我家一样的老屋，建起了雪白墙壁的楼房。新房子高大又明亮，我家老屋相比之下更加老旧。可我还是爱它的沧桑，爱它夏日的清凉，爱它墙上我们小时候划过的痕迹。它已经成了我心底一张古老的明信片。
　　
　　2011年的夏天，老家突遭飓风袭击，呼呼的厉风一夜侵袭了老屋，吹断了碗口粗的大树，吹破了邻居新楼房的玻璃窗，还吹倒了村里两栋老屋。我的爸妈在风里提心吊胆，熬过了这一夜。过了好几天我们才得到了消息。我后怕不已，老屋顽强地扛过了飓风的侵袭，以它老迈的身躯护住了我的家人。为保家人平安，我们决定推倒老屋，建楼房。
　　
　　这个决定令我心酸。老屋不在了，新房子建起来了，今年春节当我回家之后，我突然发现：我成了新房子里的陌生人。老公和孩子倒是很喜欢，因为新房和武汉的家一样，地板和墙壁都是雪白的，现代化的家电，生活更舒适。
　　
　　老屋终成了我记忆深处永远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