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大书房
动拆前夕,2003年1月19日,我最后一次回到故居——上海市浦东新区花木乡朱家宅7号。
作为这一带标志性建筑的天主教堂,早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被洗涤的荡然无存,只有地基依稀可辨。可每次回去,远远就能看见这座类似党的一大会址的石库门老宅,这就是方圆百里有名的“高房子”,如今已被四周盖起杂乱无章的“保垒”性建筑所掩盖。
“小群回来啦!”新疆回来的荷娣迎了出来。
“外婆,不是我高,而是你矮了。”
听着她们的对话,望着和自己朝夕相处了二十六年的邻居,说不清楚为什么,眼睛有些潮湿,我赶紧走进家门。
还没打开行李,东窗下就传来阿芳的大嗓门:“小群回来了,伲去看看。”
一阵脚步声后,阿芳、大阿姐、阿姨就站在我家门口。
“都进来坐坐!”妈妈招呼大家。
“伲只想看看小群。”因为家实在太小,她们往前走了走,依门而立。
我赶紧迎了出来。
“一点没变,也不老。”
“小群就是文丝丝的,和人家不一样。”
“高房子里的人,就是不大一样!”
“高房子里的人怎么不一样?”我问她们,也问自己。
“高房子”——是周围城镇居民和农民对这座大书房的简称。
听母亲说,这座大书房的祖先曾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农民,因为穷,也因为没有文化,倍受欺负和凌辱。发家致富后,他第一个想法就是要在这儿建一个供子孙后代读书的大书房,希冀后代“唯有读书高”,可以不再受制于别人。于是在远离城市的郊区,在绿水怀抱、桃花映红的原野上,就出现这座别具一格几百平米的大书院。
这座古色古香的石库门大院,南北朝向,共有东西南北四个小厢房、二个中厢房、一个大客堂,前后两个天井,北边有花园,我现在还能清晰记得,花园墙上的窗是扇形和圆形,绿瓷烧成的如意镶嵌其中。花园里有应季的梅花、兰花、菊花、墨竹,有石桌、石凳。宁静幽雅,是一方读书圣地。可惜这些经典之作和点睛之笔,让那场史无前例的“荡涤一切污泥浊水”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给冲毁了,那些批判封资修的红卫兵小将拿着大铁锤给砸了,砸得他们喊手痛,换人继续砸,全碎了,什么也没留下!真正的浩劫哪,让大书院里每一个见证者瞠目结舌,除了心痛,什么也做不了。上小学的我问母亲“为啥要砸?”母亲什么也没说,拽起我的胳膊快速离开……
事后母亲告诉我,房东的后代念书都非常好,个个有大出息,全部去了国外,还把房子捐给了国家……
荷娣妈和妈妈是这里第一批居民。
大书房现在居住着七户人家,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不多。可这大书房里走出来的人似乎是和周围的居民不太一样,少了些野蛮多了些理性。几十年来,在同一个屋檐下煮饭,虽然免不了磕磕碰碰,可谁也没红过脸。遇事谦让是大书房的一惯作风,而母亲则是做得最好的,这是大家有目共睹、一致认可的。小时候我总觉得母亲太窝囊,因为有些事明摆着是欺负人,可母亲却说:“退一步海阔天空。”“让人不吃亏,过后讨便宜。”“冤家宜解不宜结。”真正碰上了让母亲也想不通的事,她就边流着泪边对我说:“好好念书,就不会受人欺负了。”这是对我的希望,也是她最好的解脱。
“伊拉是高房子里的人”这是周围人对这座大宅院人行为的共识和赞赏。也许,文化底蕴才是真正与众不同的东西,只是阿芳不能准确定义而已。
而居住东相房的我家,由于“风水宝地”的缘故,和书有缘,和书结缘,出了三代写书人。在今天金钱至上的商品时代,在孔方兄炙手可热的红尘中,固守着自己心中一方神圣的净土,以一种恢弘、平静的心态面对沸沸扬扬的人世。
这也许正是书房的捐献者所希望的……
这也许才是周围居民所羡慕和敬佩的……
竹清
2003年2月10日写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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