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7月23号，我们正式拿到了毕业文凭，熬了五年的大学，宣告结束了。
　　
　　读大学本来是件愉快的事情，令无数人追求和向往，为什么到了我们这里就变成“熬”了呢？要了解个中缘由，就不能不从我们那一届的许多不一般的经历说起。
　　
　　57年刚进大学，就碰上了反右。大食堂那高耸入云的烟囱上，刷着“打倒春雷反党集团”的巨大标语，抬头一看，令人毛骨悚然。那些分布于教学楼与宿舍间主马路两旁的各种标语口号，更使你无论从哪个方向走来，都会感到一种步步紧逼的压力…好在我们是新生，沒有参加过呜放，又有高中的老校友及时打招呼，早早就知道了一些重大事件的背景，懂得了自己该说些什么，该站在哪一边。所以在反右运动中，只是作为群众参加了几场批斗会，自己倒是沒有坐到中间去过。（被批斗的右派坐中间）。
　　
　　但是“中间”这种位置，似乎对我情有独钟，反右虽然失之交臂，却在红专辩论时给补上了。不过这次是解决人民内部矛盾问题，只接受了一些“和风细细雨”的批评教育。塞进挡案袋中的材料，也在1962年初，当着我的面烧掉了，没有对我构成实质性的影响。但是我们遇上的是一个对人充满想象力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一批人总是怀着把别人改造成某种摸式的强烈欲望，在这种欲望驱动下，折腾还少得了吗？肃反、双反交心、拔白旗、把教授赶下台，学生到台上去讲课、大炼钢铁，到农村去锻炼等等，一波接着一波，一浪高过一浪。真是玉不琢，不成器呀！好，你既然下定决心要精雕细琢，那就顺着你的刀法去吧。凡事只要不问为什么，就一定安全省事。更何况像到农村鍜炼这样的事情，我还真充满着好奇心和浪漫的情趣呢。不但干起来非常认真，甚至还可以说富有创造性。但是，青年毕竟是热血做成的，他们的基本属性，就是追求知识，追求真理。因此，不管怎么被折腾，有一件事，我始终是牢记于心的：我上大学是来获取知识的，刚刚从苦难中走出来的祖国，需要富强，只有知识才能使我拥有使她变得富强的力量！在正常的教学秩序被完全抛弃，正规的学习时间越来越少的情况下，我果断地调整了学习的方向：巩固和加强基础课，放弃专业课，先把吃饭的筷子牢牢地抓到手。在这一方针指导下，我的成绩单上，不但所有的基础和专业基础课，门门五分，对于数学和电工基础，我几乎偷听了所有能听到的著名教授讲课，不但学到了应该学的内容，还增加了不少份量。在俄文高标准提前达到教学大纲要求的前提下，又自学了一门英语，使我在毕业设计中，成为本专业唯一一个能引用两种外文文献的人。这个方针执行下来，不但使我在毕业时，感到很充实，还每每产生了一些小试牛刀的冲动。
　　
　　就是在这种充满期盼的心情中，我们毕业了。要是在往年，我们就会乐呵呵地拿到一纸派遣单，满怀信心地开始我们人生中真正的拼搏了。但今年不一样，整个国家在大跃进的打击下，还没有恢复元气。经济依然没有起色，老百姓还在饿着肚皮。铁路沿线，不时闪出一处处半拉子建筑，烘托出一种萧条的气氛，火车的汽笛，偶尔划过沉寂的天空，在人心中，引起了一股苍凉的回响。在这种情况下，要国家一下子拿出几万个大学生的工作分配方案，是不现实的。但学校并沒有要求我们自谋出路，更不准擅自回家。所以我们便只好在焦虑中耐心等待了。
　　
　　白天，我们可以在图书馆看看书报杂志，消磨时光，一到晚上，就比较难熬了。除了摆摆龙门阵，最受欢迎的节目，就是拿一些有兴趣的同学来搞恶作剧。但是这种玩法很难掌握尺寸，搞不好就会弄假成真，不好收场。还不如早早地躺到床上，天南海北地扯上一通，来得过瘾。有一天，不知道哪个寢室的人，突然唱起了《踩姑娘》的调子：so so me，so so me，me so so dou dou me me，dou me me re dou re dou la，la re doul a啪啪啪！十几双手不约而同地拍向床板，不约而同地发泄着我们的疯狂…七月过去了，八月过去了，九月上半个月又过去了…各种猜测在人群中交替流传。但是由于社会的公平在人们心目中印象明确，因此，各种积极的梦想始终在支撑着我们的等待…而这一天也终于在9月20号左右到来了。分配方案虽然不如往年那样豪华，但由于班长细致的工作和独具匠心的调配，（其他主要干部是代培生，不存在分配问题。）几乎人人都各得其所，皆大欢喜。就在这种气氛中，我们迎来了校长欢送毕业同学的晚宴。
　　
　　宴会中虽然没有什么荤菜，只有几个红薯炸的丸子，但会场气氛浓烈温馨。彭康校长，苏庄副校长，钟兆麟等著名教授一一出席，使我们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光荣和自豪。大半碗黄酒已经下肚了，脸正在渐渐发烧，身体也正在飘飘欲仙…这时，我突然被两个人举到了一张凳子上，有人在我旁边喊着：死（诗）人此时岂能无诗！由于重心突然升高，我猛然变得清醒起来。当我睁开醉意朦胧的双眼，俯视周围时，那些在暗红的灯光中，跳动的笑脸，随着悠揚美丽的音乐，像云朵一样地飘进了我的心，溶入到了早已蕴藏在我心中的一股激情中，迅速发酵，带着流畅的诗句，磅礴而出。我便跟随着这些从心底冲出的诗句，高声地朗诵起来：
　　
　　灯光闪耀，琴声悠揚
　　惜别之杯，叮当作响
　　乘这最后的聚首
　　朋友们，让我们欢乐一场
　　
　　离别虽然不可避免
　　但新的生活将更使你向往
　　你在这儿不得不失去的
　　会在友谊的心中，永久珍藏
　　
　　管它东南西北
　　品什么内地、边疆
　　只要你的灵魂是事业
　　到哪儿都会成长，茁壮
　　
　　我们有的是热情和智慧
　　我们需要的是创造，是闯
　　别以为这是不懂得生活
　　只是想的和懦夫不一样
　　
　　灯光闪耀，歌声激昂
　　惜别的美酒呵，一饮而光
　　痛饮吧，狂欢吧
　　让我们在欢乐中，张帆远航…
　　
　　随着一个一挥的强烈手势，我的朗诵在高昂的情绪中结束了。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彭康校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平时很难见到的微笑，刚唱完了“半套京戏”的苏副校长，更是频频点头，连连说：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当我扫视全场，向同学们致意时，在光线較暗的食堂角落里，遇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这不正是我们系里的凌波仙子吗？就是她一个人占尽了政治（党员）、学业、专业需要的全部优势，一举夺取了我们系唯一的一名留校研究生的名额，多么值得骄傲！平时在路上或在食堂打饭时，沒少遇见过她，但畄在我印象中的，始终是一个冷峻孤傲的形象。但今天看到的，显然和以前不一样，在明显的惊愕中，似乎带有某种遗憾，当接触到我那仍然停留在激动中的眼神时，又悄悄地闪出了一丝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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