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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儿子，我认识了巧云。巧云二十一二岁的样子，是一家私人诊所的护士。 儿子出生三个月了，依然是瘦怜怜的，可怜巴巴，并且三天两头闹病：积食、消化不良、腹泻，还动辄感冒、发烧、咳嗽什么的。婆婆照顾了一个多月，不得已回乡下老家了。公公婆婆一直遵循中国古老的家庭运作模式——男主外女主内。家里的鸡呀、猪呀、猫呀、狗呀的，哪一样都是活口，要吃要喝的，这一应杂事，公爹向来不擅长做、也讨厌做，但是，为了他的宝贝孙子，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心甘情愿地把杂活儿全担当了下来。来电话，除了对他孙子问长问短，总是报喜不报忧。但是，这次电话里，公爹支支吾吾地提到我们八十多岁的奶奶生病了。我们的奶奶生病了，而我们的儿子已出了满月，我又在产假中，再留婆婆在我们家照料，于情于理似乎都欠妥，婆婆也有点儿心绪不宁。婆婆走前，对我好一番叮嘱、指教，我用心聆听，一一记下。可是，真到婆婆走了，才知道事情并没那么简单。就连衣服，我笨手笨脚的都给儿子穿不上。婆婆在时，凡事有婆婆呢！这时，我们顿觉六神无主了，两眼一抹黑，茫然不知所措。有时，儿子一个劲地哭闹，可我们压根不知为什么，尿布并不湿，喂奶，又不吃。面对小小的人儿，初为父母的先生和我常常是手忙脚乱，诚惶诚恐，紧张兮兮。遇到儿子生病，我们更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时令进入了隆冬，气温骤降，天气预报说，这几天还会有中到大雪。这不，我们亲爱的儿子又发起烧来。“儿子真像只寒暑表，对气温也太敏感了吧。”先生戏谑又无奈地说。听着儿子那呼啦呼啦拉风箱一样粗重的呼吸，我的心揪作一团，想的是，我们的儿子就是个玻璃人儿，一点儿风吹草动的就会波及到他。可是，不管外边怎样寒冷，我们室内有暖气，温暖入春啊！况且，对于儿子，我百般呵护，小心谨慎，只有阳光很好的中午，才把他抱到阳台上去过，那时的阳台，盛满了温煦的阳光，暖融融的。儿子不至于这样就又感冒了吧？我百思不得其解，心里一片茫然又忧心忡忡。把儿子包裹好，我跟先生急急忙忙赶往市儿童中心医院，经医生诊断是急性肺炎，建议住院治疗。但是，医院的氛围实让人不敢恭维，人满为患，到处充斥着孩子们的哭闹，家长们又都焦躁不安，纷乱嘈杂扰攘。再说，都是病患，扎堆儿在一起，难免不会互相传染影响。当天，在医院里打了点滴之后，我们就拿着医生开的处方打道回府，决定请人上门在家里给儿子打点滴。 我们小区对面有一家私人诊所，是由一退休医生开办的。先生说明情况，递给他处方，他非常善解人意，呵呵笑着说：“说的是啊，孩子这么小，天又这样的冷，抱来抱去的，恐怕还会喝风着冷。”他欣然答应，每天上午九点左右派个护士上门扎针。我们千恩万谢，临走，他又郑重地叮嘱道：“发现有什么不对头儿的话，要赶紧到诊所来啊。” 这派来的护士正是巧云。第二天，上午九点刚过，门铃响了，先生应声开门，巧云走了进来，她提溜着一塑料袋，里面装着大大小小的药液瓶及其它一应用具。看到巧云，我的心不禁咯噔了一下。这之前，跟她打过一两次交到，她给我留下的印象真是太深刻了。 说心里话，对这姑娘，我打心眼里不喜欢。“巧云”一个多么美好的名字，听起来像枣花、槐花一样朴实可亲，有这样名字的女孩子也该是纯朴、温暖、亲切的吧。其实不然，巧云是个冷冰冰的姑娘。她那种姿态让人很不舒服，她老是“端”着自己，煞有介事地表现出自己是有来头的，是有一定地位的，是不同凡响的，是高人一等的。很“作”！譬如，无论谁问她什么，她总是垂着眼皮，挂一脸寒霜，爱答不理的，冷漠又倨傲！狄更斯先生在小说里曾描述过这样的人说：“伸出手指甲给人握了一下”，我看这巧云是连手指甲都不肯伸出给人握的。好不容易开口说话了，声音也是上着冻结着冰，那嗖嗖寒意定会逼进你的骨头。遭到她冷遇的人，无不惊诧莫名，一愣一愣的，脸上定格出一个大大的问号。也许我的阅历浅，少见多怪了，但像她这样的人，真是令人不可理喻！我也是第一次遇到，确实大开眼界了。我就是想不明白、也理解不透：她为什么就不能稍稍和蔼那么一点点儿呢？如此地“冷”着别人，对自己又有什么益处呢？这样的人竟然还会有人聘用！我若是老板，断然不会用的。 她似乎在竭尽全力地掩盖什么，但那冷漠的外衣是那样的捉襟见肘，于是便欲盖弥彰。从外表一看便知，她原本不属于这座城市，是那种经过自己的打拼，好不容易才跳出农门的农家姑娘。她有一张圆嘟嘟的脸，但肤色暗哑、粗糙。城市姑娘哪有这样的？人家那脸蛋儿都细腻嫩白着呢，如凝脂般，像开在庭院里的花，水润又丰美。还有，她的头发干燥又毛糙，在脑后扎了不粗的一撮，长长的垂至腰际，发梢尤其干枯。依着打扮是土不土洋不洋的那种，想时尚又不得要领或者是经济条件不允许，结果就处在了那种不伦不类，尴尬的境地。挺别扭的。 看着她自欺欺人地、煞费苦心地、不也乐乎地但又统统是徒劳地自己给自己搭台子，撑面子，自己给自己涂脂抹粉，我不禁生厌而且生气。农村人怎么啦？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再说，什么农村人、城市人，大家都是人！谁比谁高、谁又比谁低呢？挺起腰杆，大大方方做人，多好。装什么装！也不嫌累。我在心里鄙视着巧云。多年后我明白，巧云之所以那样，也许是由于过分自卑。有心理学家说：冷漠，要么是为了不透露自己拿不出台面的底牌，要么是为了说明自己显赫的地位。巧云的冷漠显然是由于前者。说实在的，城里人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儿看不起农村人，况且素质低的城里人不乏其人，千辛万苦挤入城市的巧云不知遭受了多少白眼与冷遇，才不得已构建起了那无形的冷硬的外壳，依此保护自己免受伤害。其实，那外壳有多冷多硬，她的心就有多脆弱多温软。可是，当时年轻的自己，怎知这些？按我的想法，一个农村姑娘就应该朴实无华、谦虚勤勉、真诚善良、温暖可人。但是，在巧云身上，这些优秀品质我丁点儿看不到，看到的唯有“冷与傲”。我拒斥着巧云。 可是，这来的偏偏是巧云。看到巧云那一身装扮，我不禁哑然失笑：大红的厚厚的羽绒服，头戴白色风雪帽，居然还捂着一只大大的口罩！手上戴着很厚的棉手套。天就这样冷吗？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不过，我还是满脸喜悦，笑面如花，热情洋溢地跟她打招呼：“来了？真是麻烦你们了。”她依然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耷拉着眼皮，根本不看我，面无表情，不言不语，自顾自地把塑料袋放在茶几上，脱去手套，摘掉口罩。先生热情地给她沏了一杯茶，又端来糖果盘子，亲热地笑着，要她坐下稍事歇息，喝口热茶再忙也不迟。她仍是不说话，无动于衷似的，从塑料袋里拿出药液瓶，拔掉药棉，插上输液管——先生很有眼力见，及时地接过药瓶，挂在事先绑好的竹竿上。巧云熟练地排掉输液管里的空气，稍显粗糙的手指轻巧地捏着针头的翅翼，在她转身朝向儿子时，我看到她两只手在一起来来回回地搓了又搓——这是担心自己手凉，冰着孩子吗？我的心一热。此时，儿子在我怀中一直很安静，黑葡萄般大大的眼睛吧嗒吧嗒地眨，儿子忽然咧嘴笑了。我抬头看，原来巧云在向儿子挤眉弄眼，逗弄他呢！她的嘴角微微上翘，凝着深深的笑意，红唇弯弯成了美丽的月牙；那眼波漾着一圈一圈柔和的涟漪，使人想起阳光下春风吹拂的池水。这姑娘！顿觉有股暖流涌入我的心底。只见她用酒精棉签小心轻浅地在儿子额头上擦出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儿，儿子毕竟太小了，那血管简直细如发丝，这姑娘扎针的技术怎么样呢？我不忍心看，偏过头去。“啊儿——”听到儿子的哭声，我等着他哇哇大叫，给他打点滴这是常有的事。但是，没了下文。扭头看，原来巧云已经扎好了针，正在小心谨慎地粘胶布固定针头呢。当时，我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只有一个念头：这姑娘还真是不错！巧云把药滴的速度调到适当，又叮嘱了我先生余下那两瓶药的先后顺序。当然，她的声音依然没有温度，不过我已不觉得寒凉了。先生又让她喝茶、吃糖果，她说：“不啦。”戴上口罩，拿起手套，蹁跹地朝门口而去，先生礼貌性地急忙赶过去欲给她开门以表示我们的谢意，但是还没来得及，巧云轻轻地拉开门又轻轻地合上门，去了。先生，摇摇头，笑笑，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真是奇怪的姑娘！不过挺不错啊。” 这之后的几天，巧云应时而至，不早不晚，总是上午九点左右。一连打了四天，儿子的呼吸已平稳干净了，听不到那让人揪心的拉风箱的杂音了，先生跟我都稍稍松了一口气。第五天，巧云来时，除了药液还带来了听诊器。我解开儿子那温热的小棉袄，儿子那小胸脯一起一伏，是那样的瘦弱、娇嫩，看了直叫人心疼。巧云戴好听诊器，只见她把听诊的那一端紧紧握在了手心——她这是在捂热听诊器啊！手心里的温暖！我的心深深地被震动了，那满怀的感动迅疾化作热流在周身欢快地循流。有些粗心的医生，拿过冰凉的听诊器，二话不说“啪”一下就结结实实地按在了孩子温热的胸脯上，孩子无不猛然地一激灵。这情景我见过太多了。巧云是怎样一个心细如发的姑娘啊！巧云仔仔细细地给儿子听了诊，说：“没有什么了，今天再打一次，基本可以了。”很奇怪，巧云的声音听起来温温软软的如春日的阳光，不知道是我自己的主观感觉，还是巧云真的改了惯常的说话方式。她又很自然地逗弄起儿子来，“哟——，哟！咦——”她笑着，这样给儿子说话，把儿子逗得不仅四肢乱动，还“咯咯咯”地笑出了声。看得出，她是真心喜欢孩子的。一直认为，喜欢孩子的人都拥有一颗世界上最纯真、最善良、最柔软的心。我也笑了，脸笑了，心更是笑得如春天的花开。 巧云实在是一个很特别的姑娘，可谓一片冰心在玉壶！她的心晶莹剔透，真诚、高洁又别样的温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