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青城的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漫天洁白。 我来到老乡开的蒙古驿站,蒙古驿站的特色就是蒙餐。室内很温暖,奶茶香味飘散着。 墙上挂的是牧民生活的照片,是从摄影家协会那里买的,有一个最老的照片,就是走西口时,包头萨拉齐驿站,一排土坯房前有骆驼队、有马队,有马车,既热闹,有沧桑。 上午,朵兰发微信说,下雪天,我们去喝奶茶吧。我说,好呀。 朵兰,蒙古语,汉译是温暖的意思。我认识朵兰时间不长,是去年的老乡聚会时认识的。 朵兰已经早早来了,还有她几个朋友。不是喝奶茶吗,怎么还有手把肉、酱牛肉,还炒了来那个菜,我记得驿站是没有炒菜的。朵兰看出了我的疑惑,说,大正月的,只喝奶茶怎么行,还要点酒的。朵兰的汉语还带有浓厚的蒙古语音。 眼前的朵兰,是典型的蒙古族女子相貌,颧骨稍高,眼睛略显狭长。嘴巴很漂亮,而且涂了淡淡的唇彩,低低的话语,一张一合间,流露出淡淡的女人味。 可能是经常在外来回奔波的,皮肤黝黑了些,不过更加显得阳光,健康。给人第一印象就是善良、勤奋和坚韧。像一朵黑牡丹。 她老家,是我们一个旗的,是牧区长大的,她1990年,当时22岁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也没有复读,正好这个青城的一个政府招待所招聘一批服务员,她就来了,从此这个城市就与朵兰的人生命运密切相连。 那个年代的招待所,都是接待会议和贵宾的,要求服务标准是比较高的,可是对于不会汉语的朵兰来说,无疑是一个劣势。这样,朵兰就被派到厨房洗碗刷盘子了,这一洗就是三四年,后来又调到市宾馆了。这回环境好些了,不再洗碗刷盘子了,当客房服务员,餐厅服务员了。 她伸出手,那时手都裂口子,时不时的都渗出血来,只是买点甘油脂或蛤俐油抹抹,现在好多了。 佛说,与你无缘的人,你与他说话再多也是废话,与你有缘的,你的存在就能惊醒他所有的感觉。想起那时的苦楚,朵兰不愿意提及。汉语不流利,就与别人难以沟通,不在于累,而在于孤独和寂寞。她说,我就像故乡刮过来的一粒沙子,僵硬的,总也暖和不过来。有时想,我叫朵兰,却总欣赏不到花的美丽,看不到美好;又叫温暖,怎么就感受不到呢。有时候,真想回老家去,即使去放羊也觉得心里亮堂,生活自如。她不知道默默的哭了多少次,自己也不记得了。 那些年,是一个人走路,一个人想事,一个沉醉。 她有时感到很辛苦,也容易满足,更容易受伤,总有种被忽视的感觉。朵兰想,在宾馆当服务员也不是长久之计呀,那是吃青春饭的活,迟早都要走出来的,即使宾馆再富丽堂皇,温馨舒适,那也不是自己的归宿呀。那是别人的客房。 人总有不期而遇的温暖,和生生不息的希望。她在这个城市有了自己的窝,她恋爱了,饱受命运折磨的朵兰,结婚成家了,丈夫是汉族,在一个单位当会计。本本分分的一个男人。很踏实,很能干。有个性是正常的。我没有见过,我听朵兰的语气,很知足,那就够了。 这注定牵手一生。一开始居无定所,到处租房,搬了几次家,后来他们有了儿子,在漫长的岁月里。日子是一天天熬过来的。 她从宾馆出来,开了十年理发馆。那时,理发馆是很忙乱的,没有时间观念的。她既要打理理发馆,还要照顾孩子上学。 2012年儿子上大学了,她也有时间了。她又在郊区租了两个大棚,种开了草莓。种草莓是一个辛苦活。她没有雇人,自己种。种草莓需要光、温度、水分,需要随时观察,随时调整,通风呀,加热呀,浇水呀.......哪一项指标差了,都会影响草莓的生长。最担心的是草莓得病,比如叶斑病、灰霉病,那对草莓的品质有影响,是个精细活,更是操心的事。往往从9月份开始移植到元旦前后,六七个月时间,是个熬人的活。尤其是最难耐的是大棚里的湿热,因为要求适度六七十度,温度三十多度,时间一长,使人半天喘不过气来。 辛苦不必说了,有时侯还要守在那里,在那里住,这对一个女人来说,荒郊野外的,有时夜里的风吹的,嗷嗷叫,像狼嚎似的,刮的大棚塑料薄膜刷刷响,她还得出来看看,怕把大棚掀开,真是不容易的,她胆子够大的了。 我也不知道她草莓挣了多少钱,她总说,人们不总说接地气吗。我是牧区的孩子,也是回归自然吧。那种欣喜的表情,令人不仅哑然。 她不无自豪地说,吃草莓对肠道、心脏都有好处,别人那草莓放两天就烂,那是尿素催熟的,而我养的是自然成熟的,又脆又甜,能放得住。我不想坑人,那样不长远。 如此坚定,又如此不容置疑,心境如草原上的鲜花,这就是生活的原生态。 她摸着自己发红的脸说,现在都不敢喝酒,喝点,皮肤就过敏了,我想拿是在大棚里长期潮湿闷热引发的。她喃喃自语,可是还是沾了沾酒杯流露出无畏的表情。 去年下半年,她在一个商场租了柜台,做起了女装。我每天看到她在微信里发样式,我对女装没有什么研究,总觉的她服装的式样和颜色很美,让人眼前一亮。 朵兰眼睛虽小,也很聚光,也很有眼光。我开玩笑地说。 人是衣马是鞍,卖女装对朵兰是一个挑战。她知道,一个女人命不好,从衣服就可以看出来。人的举止、服装和动作,都会暴露一个女人的品味和修养。不需要开口,走几步! 她为顾客始终推崇,买自己的衣服,适合你的就是最好的。她从不强买强卖。自爱永远会让人觉得更可贵。 做服装是个时尚生意,每次进货最难了,她每次到北京坐大巴晚上走,第二天早晨到,晚上回来,坐女装,进货不仅考虑样式、价格,还要考虑数量。夏天枯树难耐,冬天冰天雪地,往来于北京、青城之间,路途安全,让自己总提着心,防小偷更让人一路恐惧。 朵兰在唠嗑的过程中,一直是在搓手,也许是无意的,那手很粗糙,那是在锅碗瓢盆里浸泡过的,是在泥土里翻来覆去的刨挖过的,我知道那是生活磨练出来的习惯。是一种辛劳的记忆。 她在讲自己的过去,就像讲述家乡的熟人那么从容不迫,一个当过服务员、理过发、现在种草莓,又卖服装的草根女人,这等充满悲剧意义的传奇,她的心就像草原一样辽阔。 朵兰是个直性子人,有啥说啥,对朋友,对家人坦露自己的想法,不藏住,也不掖住。我记得有几次,她那么晚了还请朋友吃烧烤,喝那么多酒还记得送朋友回家。哪个朋友有困难,她就当自己的事去办,哪个亲属有难处,她全力帮忙,即使有时不领情,以为应当的,但是她无所谓,她的心圆满了,自己也就快乐了。 真是个女汉子。 她在微信上说,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有那么多人,因心事过重,而走不动。有时心里也有想不开的时候,有一天自己撑不住了,累了,有人会心疼我吗,我做的是应该的吗,迷茫、彷徨尽在无言里。 我问朵兰喜欢草原歌吗?朵兰眼睛一亮说,可喜欢呢。我问她最喜欢哪首歌,然后她哼起了《诺恩吉娅》。那是我们旗的民歌。我知道朵兰一定喜欢这首歌,除了优美的乡音外,还有那姑娘出嫁时:“老哈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拖着缰/美丽的姑娘诺恩吉娅/出嫁到遥远的地方……”,正是朵兰丝丝缕缕的思乡情结。 她过年没有回去,她说,去年十月份,在家呆了二十多天呢。开了服装店,也脱离不开,正是旺季。除夕时,她给老家的父母打了电话,向着老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在老家过年给老人拜年时,是要磕头的。她没有忘。 一晃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真是弹指一挥间。凝视着朵兰的神态,并无我想象中的憔悴、疲惫之态,接人待物热情大方,言谈话语不卑不亢,性格开朗豁达,有着非常好的内在修养,那是生活给予她的本质。 朵兰总想把美好的一面呈现出来,无论外表还是心灵。 朵兰说,正月初六那天,她还去爬山了,呼吸大自然的空气真好,也祛除下一年的晦气。她讲年前一段时间好不顺了。坐公交车,就一站地也能坐错方向,更悲催的是丢钱包,就一站路,还能把钱包丢了,两千多元钱,身份证、银行卡,都没有了。我说,因为你晕头转向了。 我调侃地说,去大昭寺去拜拜佛吧。我问,你信吗?她回道,有时信,有时也不信。原想初一去了,十五去吧。说完,抿嘴笑笑,傻傻的样子。 她说,在老家里,最疼她的母亲,因尿毒症去了;在这个城市里,她最可依赖的精神支撑的大爷走了,刺疼了她那颗善良的心,想起来,眼睛总是湿润的,嗓子是哽咽的。 心情坏到一定程度,就会好起来的,因为它无法更坏。生活辗转时光当安然。 人生就像爬山一样,有上坡时的心情,也有下坡时的心愿,人的心就平静了,敞亮了。就像每个人永远不知道自己最高处在哪里。 朵兰是一个不怕累的人,只是她心累而已,常常徘徊在坚持和放弃之间,总想从老家出来这些年了,没有干出轰轰烈烈的事业,始终没有满足感和成绩感。 有人说,一个情字活一生,一个钱字累一世。我劝她说,不要给自己加那么多的压力,生活是需要慢慢来的。 她说,儿子今年就大学毕业了,是学数控的,找个好工作,个人有发展,是全家最大的心愿。 草莓要种,女装要卖。 父母忙忙碌碌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孩子。生活的永远做不完的。谁也逃不过,朵兰也逃不过。 当然,时不时找点空闲,给自己留点空间,收住忙碌的脚步。时不时的让自己淡然于心,从容于表,优雅自在地生活着。在多彩的生活里深情地活着。 毕竟年龄不饶人啊,抓住人生的尾巴好好摇一摇,要好好地爱自己。 朵兰笑笑,或许是酒精作用,还是心里高兴,她脸红红的,她懂得。 这时,有人给她打来电话,好像是买衣服的,她出去接的,似乎是价格有商量,只听她说,便宜三十五十的卖给她吧。 吃完饭,我们分开时,朵兰说,她还要去大棚,有人要去采摘草莓。我说,大雪天,三十来里地,怎么去啊。她说,老公开车送她。她们家有个面包车,送货就用她,她来回跑,也用它,习惯了。 我看着她远去,晶莹的雪映在她淡绿的羽绒服上,一闪一闪的亮着耀眼的光。 下午,她在微信上放了几张鲜活的草莓图片。写道:“草莓熟了,欢迎采摘”。 我知道,她已经在大棚了,朵兰的好时节到了。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