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蝉这位乡村歌手，唱起来就是声嘶力竭、不眠不休的，似乎很敬业，可我对它一直没什么好印象，也没见谁给它个好的评价。“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是我看到的对蝉这位乡村歌手最好的一句褒扬，而且还是带个“噪”，意即鼓噪呢。 蝉从生到死，大概不足百日。它的一生都在唱，不停不歇地唱，生命不息歌声不止地唱，呜呜哇哇呜呜哇哇地唱，管你爱听不爱听，从早到晚响彻整个村庄。 蝉的歌声的确传得很远。它的“声自远”，不仅是因为“居高”，更是因为它的大嗓门。蝉的歌唱究竟属于哪种唱法？美声，通俗，民族，或者还是原生态？我不是行家，当然不好妄下结论，但不管什么唱法，我喜欢不起来。 我喜欢鸟的鸣唱，婉转、清脆，听来令人心中安宁，哪怕是麻雀的叽叽喳喳我也是喜欢的，那是一种生命的活泼，让人无比欢欣。我独独不喜欢蝉的鸣唱，呜呜哇哇的，虽然也算一波三折、抑扬顿挫，但我听来那却是一种纯粹的聒噪，令人心烦。 这聒噪的讨厌的蝉，也算歌手？ 歌手应该是给人以快乐，给人以享受的，如果蝉也算歌手，那它绝对是一位不受欢迎的歌手。我是从不把它当歌手看的，在我的印象里，它只是一个噪音制造者。 然而蝉的自我感觉极好，它唱起来不停不歇声嘶力竭，而且忘情、投入，是实实在在的得意忘形，得意忘象。就是在这种洋洋得意的全身心投入的歌唱中，它不知道危险常常就在身后：被一只螳螂捕去，被一只小鸟逮去，被一个孩子的网罩罩住或弹弓击中，甚至一个孩子悄悄爬到树上，爬到它的跟前，它都只顾“呜呜哇哇”而浑然无觉，直至厄运来临才“大梦醒来迟”。 蝉如果是歌手，它的确应该算一位最敬业的歌手了，鸣唱似乎就是它生命的全部。除非被弹弓击中，被鸟衔在嘴里，被孩子网到或捉到，它仍在挣扎着唱，虽已显得有气无力，走腔跑调。 乡村孩子是喜欢捕蝉的，在蝉声覆盖村庄的夏日，孩子们捕蝉乐此不疲。蝉其实实在也没什么好玩的，但孩子们的乐趣也许就尽在一个“捕”吧？捕到了，揪去薄薄的蝉翼，随手朝院子里一扔，就是鸡们的美食。 夏天的早上，常常会发现院子里有一个个小小的洞，那就是蝉出生的路。有些蝉命不好，刚刚爬出来连湿湿的外壳都来不及脱掉就被活捉了：或被大清早溜达的鸡们发现，或被早起的孩子们撞上，那实在算得上“得来全不费功夫”了。但大部分蝉是不会遭此厄运的，它们爬到树上，脱去蝉蜕，晒干蝉翼，就开始了自己一生一世无休无止的唱。 后来无意间听说蝉蜕是一味药材，当时家里穷，我拼命攒了一大堆的蝉蜕，倒不是想贴补家用，只希望卖几毛钱买本小人书，但终不知什么地方收购而最后只好无奈扔掉了。 对于人来说，蝉也是一种美味。 其实我当初只知道鸡是吃蝉的，而且吃了会下蛋。我不知道也没有想过，人也是可以吃蝉的。那年夏天大哥大嫂回来，大嫂说蝉是可以吃的，而且味道极好，她说她从小就吃过的。于是我就狠劲捕蝉，捕来十几二十个，去头，揪翅，拽腿，然后油炸。出锅后的炸蝉看上去焦黄焦黄，吃起来香脆香脆，的确够得上美味了。 当然，我们不会忘记为我们下蛋的鸡。捕到蝉，人鸡共享，不过鸡是吃不上炸蝉的。鸡不讲究，炸不炸无所谓。炸了蝉吃，其实只能解个馋尝个鲜，不能当饭当菜的。把活蝉扔在地上，狗也会好奇地围着蝉玩一阵，但狗不吃蝉。我说不清，视肉如命的狗为什么不吃蝉肉。除了我们，邻居家都不吃蝉。看我们炸了蝉吃，有邻居撇嘴说：“那东西还能吃？想着就恶心。”我心说：狗才不吃蝉呢。这话我当然不能说出来，当然只能在心里说。我想他们居然不知道蝉还能吃，他们居然不吃蝉，这就让那时的我很有点从心里鄙薄他们，觉得他们真是少见多怪，简直就是井底之蛙。 我喜欢蝉的美味，但却不会爱屋及乌，因为爱吃炸蝉便喜欢上蝉的鸣唱。我一直是讨厌蝉的聒噪的。记得在高考前的那个夏天，炎热的午后，我想小睡一会儿，蝉们却不想稍稍小憩，它们趴在窗外那些树上此起彼伏地“居高声自远”，一直远到我的心里，让我心神难宁，让我烦躁之极，甚至让我感到窒息，我觉得我都快要疯了，恨不能当回上帝发道指令，让蝉们在这个世界上统统消失，一个不留。 那一年，我高考落榜了。 第二年的九月，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当我背起行装离开村庄的时候，正是呜呜哇哇蝉声响彻村庄的时候。我离开村庄的那一刻，我也就离开了属于我的那些蝉声，以及那些日子，那些生活。 那时候父亲还不老，那时候母亲还健康，那时候我们还年轻，有理想、愿奋斗、敢拼搏，那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一切都是那么令人快乐。 是啊，令人留恋让人回味的时光像蝉的生命一样，短暂，易逝。此时此刻，想到了自己，自己原本就是农民的儿子，不也是像蝉一样离开了土地，爬上了“高枝”？忽然我就想到，蝉一生一世没完没了地唱，它究竟在唱什么呢？我听懂了——蝉从一而终反反复复鸣唱的只有一句，歌词是：“清高，清高——啊——；清高，清高——啊——” 是的，一定是。 原来，蝉是用歌声在大发感慨，蝉是替我在大发感慨。那么，蝉这位歌手应该算是我的知音了。然而我捕过蝉，吃过蝉，我竟做了那么多对不起这位歌手、我的知音的事。 不由想起李商隐的《蝉》中诗句，“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赞 (散文编辑：可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