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操持家务,撑起这个残破之家的是奶奶。 那个年代粮食短缺,有劳力的家庭尚且半年干饭半年稀,像我家这样的残破之家就更糟了。但是,奶奶的两道美食解除了我童年少年的忍饥挨饿之苦,提供给我长身体所必需的营养,令我至今记忆犹新,回味无穷。 一、米胖 米胖是家乡土话,就是冻米糖,家家户户过年必备,不为自家人享口福,实乃待客所必须。 做米胖的过程复杂而漫长,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奶奶就着手准备了。称好一定量的糯谷碾成米,将糯米蒸熟,倒在簸箕上摊平摊薄端到屋外晒,晒干晒松了之后,染上几下洋红,这样做出的米胖就有了五颜六色的喜庆气氛。这晒干的饭粒像石子一样硬,不能吃的,是做米胖的半成品,装在坛子里保存。离年关近了,奶奶就着手熬薯糖。蕃薯在冬季存放得越久越甜,经过从秋收到年关这一个多月的存放,糖分升高,最适宜熬糖。奶奶将蕃薯用大锅蒸熟蒸透,将水份熬干,稠稠的薯糖就熬成了。再炒米花;将装有细砂子的大锅烧烫,倒出坛子里的半成品在锅里一顿曝炒,满灶屋乒乒乓乓作响,干硬米粒就变成的又松又脆又胖的米花。 前面三道工序都是准备工作,都是奶奶独自趁空完成的,而轧米胖就是父亲唱主角了。父亲挽袖净手,待奶奶将锅里的薯糖烧热熔化之后,将米花倒进薯糖搅拌。拌匀之后盛起,倒进事先准备好的特制的木框里,像垒土墙一样垒实,米花借助薯糖的粘性结成一整块。冷却疑固,取走木框,再切成大小适中的一块块长方体,诱人的米胖就做好了。这个时候,奶奶会将温热的米胖分给围在周边眼巴巴盯着的我和弟妹们,每人一块,其余的装进瓮里封存起来。 正月里,有客人登门,奶奶就端着一个盘子去盛米胖。客人吃得很慢,边吃边夸赞。客人吃过后,奶奶就将盘子里剩余的米胖分给我和弟妹们,我们接过一块欢呼着玩闹去了。家里有客的日子是我们最开心的日子,我们都表现得特别听话。春节过去七、八天,估摸再也没有客人上门了,奶奶便在全家人都在的情况下,将装米胖的坛子捧出来,将剩余的米胖分给大家吃。 父亲是个木匠,病愈复工,要将做木工挣来的钱交到生产队买工分,再从生产队分得全家口粮。一个工上缴一块钱买十个工分,而十个工分年终结算时只值一角几至二角几分,就是说缴上去一块钱返回来只有一角几至二角几分。不满十四岁的哥哥辍学了,按小半劳力(壮劳力一个工记十分,哥哥记三分)去生产队劳动。尽管这样,我家还是队里的欠账大户。长期的身心劳累和对买工分不公平的气忿,使得父亲的情绪非常不稳定;父亲不经常回家,回到家也是不苟言笑的,经常与奶奶吵架,经常打骂孩子,拿家里人出气。我生性愚笨怯弱,成天闷声不响,最怕父亲回家,父亲一回家我连饭也不敢吃饱,早早躲到奶奶的床上睡觉。我长大有了工作以后回到家乡,老邻居这样形容小时候的我见到父亲的情形:跟老鼠见到猫一样。 记得有一次奶奶正将过年做米胖的糯米饭蒸熟,倒在簸箕上晾晒,见我眼巴巴地站在跟前,问我饿不饿。我没有回答。奶奶唉的一声叹气,看看父亲不在场,也没有其他人在场,团好一团冒着蒸气的糯米团塞到我手里。一个糯米团炒成米花体积澎胀,可以做很多米胖的,一家准备的也就那么薄薄一簸箕糯米饭,挖去一角怎么行啊?奶奶迅速将剩下的糯米饭摊得更薄,补齐那一角,叫我躲到一边吃去,不要让别人看见。我三下五除二就把它吞下肚了。 从此,这个糯米团时常进入了我的梦乡,温馨了我的童年少年。 正月里,大姑夫领着新婚的表姐表姐夫来了。新女婿第一次来认门,作为舅舅的父亲马上端了盘子去盛米胖。掏了半天瓮,只掏到零零星星的米胖屑,回头向缩在角落的我看了一眼。我赶紧低头做作业。父亲苦笑着对客人说,今年的米胖做少了。 二、腌肉炒干菜 芥菜生长期短,种植容易,收割下来洗净晒干,就制成了易储藏易携带的干菜。因此,干菜最廉价最普遍,家家户户的饭桌上一年四季都不缺的一样菜就是炒干菜。只是这芥菜晒干之后,所含维生素丢失大半,没有什么营养,如果连续几天只吃干菜而没有其他新鲜蔬果补充,嘴唇就会干裂脱皮,严重的要流血,且个把月不愈。我到镇上读书是住校的,住校期间吃的菜基本上都是炒干菜。一段时间下来,我的眼睛出了问题,光线稍微昏暗一些就看不见东西,医生说是得了“夜盲症”,后来才知,是缺乏维生素A所致。住校生活结束,回到家吃上几天奶奶做的新鲜疏菜,“夜盲症”不知不觉消失了。 但是,炒干菜时加进去几块肥猪肉,即猪肉炒干菜,身价马上翻番,就不是一般人家能吃得起了,因为那个年代猪肉稀罕呀。供销社里有凭票买的猪肉,假如家里有个有粮票肉票发的主,隔个十天半月,凭肉票买上半斤肥肉,拎回家做成猪肉炒干菜,那是怎样的一种体面日子啊。绝大多数人家是没有肉票发的,花钱买高价肉又舍不得,一年当中只有等到腊月自家宰杀年猪时才留一些肥猪肉腌起来全家慢慢享用。因此,年后的一、二个月,多数人家隔三差五都能吃到猪肉炒干菜,腌肉吃完了,干菜也就没有猪肉炒了。在有腌肉炒干菜吃的日子里,奶奶定了一条规矩:只准吃干菜,不准吃肉。干菜吃完了,再加进一些干菜继续炒。如此轮番反复,一家人餐餐都有肉吃,餐餐享用有肉有素的美味大餐,而肉却不见少,直至肉片越炒越薄,自动消失。 猪肉炒干菜的美味,我却不是舌尖尝到的,而是用心感应到的。 暑假里,我们孩子主要任务是上山砍柴。近处已无柴可砍,要翻山越岭走十多里乃至二十多里山路,到很深的深山里去,才能砍到柴。早上天刚亮就带上干粮出发,中饭在山上解决,挑柴回到家里,差不多太阳快要落山。因路途遥远,我们孩子都是大人带着结伴去的。 有一次,在没有大人带的情况下,我和四宝两个人结伴进山砍柴,柴捆不起来,找到一个山铺寻求大人帮助。山铺的主人是傅XX,而傅XX是地主。那时文化大革命结束不久,虽然轰轰烈烈的批斗地主运动已经过去了,但地主的帽子还没有脱,因此,傅XX是孩子们随意奚落、而家长和老师从不予以制止的爷爷辈的人。本大队在此深山种植了一大片玉米,傅XX受队长派遣驻守深山看护。那天,我和四宝直呼其名:傅XX,有竹篾吗?傅XX,给我捆柴!傅XX,弄点吃的……挨过无数次批斗的他,根本不在乎我俩称呼他什么,对我俩的吩咐答应得非常爽快。我俩在得到他帮助的同时,还享受到颐指气使的快感。 回家后,我把山中受到傅XX帮助的事跟奶奶说了。奶奶说:小辈人切不可直呼其名,他姓傅,奶奶也姓傅,是奶奶的本家兄弟,再见到他要叫舅公;人家帮了你,你就得谢人家。第二天一大早,奶奶将我家过年时留下来的、仅有的一块腌肉拿出来,做了一大竹筒子的腌肉炒干菜,还装了两斤米,嘱我上山砍柴时一并带给舅公。 好吃的东西自家不吃,却送给一个被打倒的地主吃,我想不明白。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觉得奶奶这样做的必要了。好吃的东西要让他人分享才有味,何况他是帮助我的恩人呢,何况他是与我沾亲带故的长辈呢,如此说来,奶奶做的这一大竹筒子的腌肉炒干菜,称得上天下第一美味了。 赞 (散文编辑:可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