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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腊月十八，得知奶奶病危的消息，我在锡林郭勒大草原上。 “你奶奶快不行了，快回来吧。”下午四点左右，父亲打来电话说。 于是，我赶紧去找领导请假。政委一听是这种情况，答应地很痛快。“政委，你看今天都腊月十八了，我能不能在家过完年再回来？”我没有忘了作进一步的请求。“可以。”政委稍加迟疑之后也答应了。对此，我心怀感激。 于是，我又赶紧回到在单位附近租住的家里，跟媳妇说明了情况，一起收拾行装，准备着第二天一早搭上去北京的班车,争取晚上到家呀。 去年春节，我本来是打算要在单位过的，即使知道大哥要在年前举办婚礼。这个想法我也曾跟领导说过，领导当然没有意见。因为春节期间单位有人值班了，其他人就可以安心回家跟亲人们团聚了。每逢过年，谁留单位值班、谁回家休假，光协调这事，领导得着实费一番脑筋呢。又有哪个不想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跟家人团聚呢？可是，事出突然，真是计划不如变化大呀，我回到单位还不到半月，家里就出了这种状况，生离死别的事，就不能不回去了。看来，领导又得着实费一番脑筋了。 按道理说，大哥结婚我也应该回家的。虽然哥嫂都是二婚，可这也是新人的大礼，是家庭的大事，帮着父母张罗一些事务，跟大哥分享他的喜悦，这都是理所当然、人之常情啊。可是，凡事都有它固有的特殊性吧。在这之前的半个月，我和媳妇是从北京的军区总医院回的单位，在医院收获的是这次试管婴儿胚胎移植没有成功，这是继三次人工授精未果之后的又一次打击！2012年以来，为了能当上父母，我和媳妇跑北京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回了，经受的辛苦除了身体上的，更多的是来自精神上的失落和焦虑，媳妇所遭受的苦楚自然更多。检查结果，自然是要告知远在老家眼巴巴盼孙子的双方父母的，我们的心境老人们理解，他们的心情我们也是了然于胸。哥嫂那里也必须告知一声，末了，我心怀愧疚的对大哥说，他结婚我回不去了，一年到头不是跑北京就是回老家，都不知道请了多少回假了，单位那边不好交代呀，希望哥嫂包涵吧。其实，没有说出口的才是真正的理由：已过而立之年的我们，想为人父母的愿望屡遭挫折之后，已是身心俱疲，我和媳妇哪里还有心情处身那种可想而知的喜悦红火的热烈氛围之中呢？这明显的逃避、自私，让我深感自责。自己的同胞大哥结婚，我怎么能不回家而置身事外呢？大哥很理解他的兄弟，我知道他的理解是基于我没有说出口的理由。 但现在，我出尔反尔，我和媳妇又要回去了，为的是病危中的老人。 第二天，在去北京的班车上，又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你奶奶昨天夜里咽了气，今天下午要去活化，既然你赶不上了，就别顾着着急，顺顺当当到家就行。”看来我是没有机会见老人家最后一面了。 回家的路途正如父亲所盼，很顺当，当天晚上，我和媳妇如期感到了家，跪倒了盛放着老人家骨灰的的棺材前。奶奶的骨灰已经按照习俗，在下午火化后入殓盖棺了，灵前的供桌上摆放着老人家生前喜爱的各种吃食，看着奶奶的大幅黑白遗像，我和媳妇悲从心起…… 我和媳妇被众亲劝回屋里，知道我俩经过一天的舟车劳顿，肯定又疲又饿，母亲早早就为我俩准备好了进门面。草草吃完之后，我身穿孝衣、头戴孝帽，再次走进灵棚。今夜我要为奶奶守灵，以期弥补没能见她最后一面的遗憾吧。寒冬腊月、数九寒天，鲁北平原的冬夜，冷得让人和草木万物都瑟瑟发抖。我、大哥和四个姑表弟，六个孙子辈的男人，在寒夜的灵棚里，为老人家默默守候，愿她在西去的途中一路祥顺吧！ 葬礼 天亮以后，是发送奶奶的日子。 按照老家习俗，早饭过后是奔丧的亲戚们依次到灵前吊丧的时间。只要有亲戚哭走灵前，灵棚里的儿女至亲们就会发出痛失亲人的哭号，灵棚不远处的“喇叭”（擅长吹拉弹唱、专为农村白事出场的民间乐队，因为乐器以喇叭为主，我们当地就叫它“喇叭”。）也会不失时机地喇叭声起、琴瑟齐鸣、锣鼓喧天，一起响起的还有女伶人或悲或喜的惹人唱腔。奶奶一咽气，父亲兄弟三人便在小叔的主导下，为发送老人请了两拨各七八人的“喇叭”，其中那位献唱的女伶人应该是所属那一拨的主角。据我所知，村里凡办白事“喇叭”是必请的，可请两拨“喇叭”这好像还是第一次，也算是打破常规了。另外，还有一拨十人左右的“狮豹队”，事后据父亲说，是小叔托人从三百余里外的杂技之乡沧州吴桥请来的。 说小叔主导，是因为小叔是父亲兄弟三人中经济条件最好的。小叔小婶最近几年一直在塘沽打拼，他们的辛苦付出明显改善了原来不尽人意的家庭条件，开上小轿车都三年了。父亲说，在去镇上为奶奶请棺木的时候，小叔专门为老人家定了棺材铺里材质最好的棺木。棺材铺老板是二叔那屋大妹婆家的本家叔叔，是实在亲戚，奶奶的骨灰入殓之前，棺木是由这位亲戚亲自送到家的。在棺木就要卸车的那一刻，小叔对这位亲戚说出了一句话：哥，你那还有更好的棺木吗？小叔显然对他之前亲自定下的棺木不太满意，他也显然忘了如果这个时候更换棺木是要耽误奶奶骨灰入殓的。这位亲戚听闻此言，先是一怔，接着为难地咂咂嘴，最后鼓着略显微红的腮帮，斩钉截铁地说：有！眼见他就要拉着还没卸下车的棺木打道回府，父亲及时圆场：“既然亲家兄弟大老远地拉来了，就别让他费二遍事了，何况定棺木的时候已经说了这是最好的。如果现在让他拉回去，你准备啥时候入殓？”最后一句让小叔恍然大悟，骨灰入殓的时间是不宜更改的！事后，父亲编派小叔简直就是个“土包子”。 午饭过后，随着几声震天的钻天雷声响起，在灵棚前的空地上，吴桥来的四个“狮豹”在手持绣球人的铿锵引领下首先登场。不愧是来自杂技之乡的艺匠能人，在耍完了一套干净利索的狮跳豹跃技艺之后，几个“狮豹”轮番在四根高低不一的铁焊跳台上跳落腾挪，围观的人群中不时发出兴奋新奇的惊呼声。作为一个外行人，我拿不出更合适的词句来形容他们那惹人哄叫的表演。听父亲说，出现在奶奶丧礼上的“狮豹”表演，在村子里以往的白事中是头一次。也许正因为是新奇的头一次，又是从杂技之乡请来科班艺人，这次表演让村里人说道了好一阵子。 “狮豹”表演结束之后，是至今让我介怀的“哭灵”。所谓“哭灵”，就是由献唱的女伶人披麻戴孝在灵棚里绕棺哭唱，而逝者的儿女至亲此时则和村人们一样，都成为看客。所不同的是：村人围站灵前，儿女至亲跪坐灵内。据父母说，在老家如今操办白事，“哭灵”已是普遍现象，“哭灵”一般由逝者的女性至亲安排付酬。如果女伶人唱功了得、哭功甚强，能把围观的人唱哭下泪，就算达到了“哭灵”的最终目的。给奶奶安排的“哭灵”，由女伶人于灵前焚香鞠躬开始，那为女伶人伴奏的牵肠扯肚的喇叭乐声，此时已经在为她、为大家酝酿着欲哭有泪的情绪。在将焚燃的三支火香插进香炉之后，“大姨”两字以唱调刚一出口，只见女伶人两眼泪如断珠，随着她屈身跪趴向奶奶的棺木前端，她一手楼扶着棺木的上盖，便泪如雨下地哭唱起来。她唱的什么，我听不清楚，但她的哭状应该也算让人动容感伤了。女伶人边哭边唱，边唱边向棺尾慢慢挪身，就在她快哭挪到棺尾的时候，我看到二姑在向小姑低声诉说她的不满：“这女的哭得不行，外边的人就没有跟着哭的，别让她哭了，让她出去吧！”二姑在责怪女伶人没有把灵棚外的人们感染落泪。小姑似有同样的不满，只见她欠身就要说话。“你要干嘛，小姑？”我压低声音，赶紧劝阻。“这人唱得不行，人家塘沽那边‘哭灵’能把外边的人哭倒一片！”二姑和小姑两家都在塘沽待了有些年头了，看来塘沽那边操办白事也有“哭灵”，而且“哭”得比老家质量高。“塘沽是大地方，能人多，应该比老家哭得好。你这个时候把人家撵出去，折脸面的好像是咱家人。再说了，你们这奶奶亲生的闺女都没哭，还指望外人跟着哭？”很显然，我有些没大没小，不过旁边的五叔好像赞同我的说法。“那里不是有一个哭的嘛!”我忽然瞅见灵前有个年纪跟母亲相仿的老太太在抹着眼角。小姑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又坐到了铺着玉米秸的地上，也很显然，我这个侄子的劝阻起了作用。女伶人围绕奶奶的棺木哭唱了一圈，完成了她今天最后的任务，她哭得声泪俱下，而我们这些孝子贤孙们，只有小叔的儿子、我那十四岁的弟弟洪明在声嘶力竭、泪如泉涌地哭喊着奶奶，其余的没有一个落泪。女方一侧，只有大姑和母亲在哭，大姑哭无疑是为再也见不到疼自己、自己也疼的亲娘；母亲哭或许是感念奶奶生前对她的好，或许是女伶人勾起了她对姥姥的思念。 老家农村的风俗杂而多，白事尤甚。接下来，该“送盘缠”了。“送盘缠”是老家丧礼的必走路数，也是整个丧礼的高潮部分，对于逝者的儿女至亲来说，这是抛洒泪水最多的时候；而对于围观者来说，这却是最能拾趣的地方。所谓“送盘缠”，就是儿女至亲们为即将西去的逝者灵魂敬送盘缠的仪式。因为传说中人死后灵魂要西行的缘故，灵棚都是在东西走向的的街道上面西搭建。把摆放着老人生前喜爱的各种吃食的供桌，挪至灵前几米开外，紧靠供桌东侧正中的椅子上，斜靠着一根一米见长的木棍，木棍上端系挂着一大束象征逝者的条形黄草纸——这“棍束草纸”就代表逝者安坐在椅子上。逝者的闺女、儿媳、孙女等女性至亲们哭立“逝者”和供桌北侧，她们依亲疏次序用筷子夹起供桌上已经落满灰尘的食物，喂到那束草纸上端——“逝者”的嘴前，声泪俱下地哀求临行前再吃一顿儿女们给她准备的食物。孝子贤孙们则在“逝者”另一侧跪地哭号，“我娘嗷……”、“我奶奶嗷……”奔丧的亲戚们，则分拨来到供桌前不远处的草席上，一边呜呼着对逝者的称呼，一边抱拳弯腰鞠躬行礼，继而跪倒在草席上跪叩四下。孝子贤孙们在亲戚礼毕起身时，跪着向前探出半个身子跪叩还礼。“总理”（所谓“总理”，就是在出丧这天，主家请来主持操办丧礼一应事务的人，男性，有一至三人不等，均为在村里有较高威信之人，其中一人主持大局。为了区别于国家领导职务，暂且给这个“总理”冠以引号吧。）则在供桌前一边焚烧叠成长方片状、首尾宽度不等的黄草纸——逝者西去途中所需的“盘缠”，一边大声呼喊：嗷，——还有没有没行礼的亲戚？…… 此时的两拨“喇叭”则较着劲地极尽吹拉弹奏之能事，呜呀隆咚呛、呜呀隆咚呛……，而外围不时响起的震耳钻天雷声，则冷不丁把人们打个激灵。 老人的骨肉至亲们，在这个时刻一想到老人生前的种种不易，伤心欲绝、哭号连天的场景无疑就构成了葬礼上的一道悲怆风景。 这悲怆的风景，当然有人欣赏。那些没有被分派差事的村人邻居，自然就是这道悲怆风景的看客。男女老少围站在周围，只见有妇人在人群里擦拭着眼泪，也许她是叹息逝者过往的不易，或者是悲悯自己处境的不济，有感而伤吧。猎奇心推㧐着男女老少向“送盘缠”的核心区域挤进，“总理”则会在感觉到核心区域被挤占殆尽的某个时机，大声喝退一下人群，而后又是挤进、又是喝退…… 亲戚们行礼完毕后，“送盘缠”结束，父亲双手拿着系挂黄草纸的木棍，二叔则跟在父亲身旁用孝袍兜着代表奶奶的那一大束黄草纸，在“总理”的引领下，西行数米来到事先摆放在那里的纸糊车马厢旁，父亲和二叔一同把“奶奶”请进车马厢里，“奶奶”这就坐上了西去的“马车”，我们其他的骨肉至亲则在一旁哭喊着，跟“奶奶”做着临行前的道别。此时，纸车马厢和前面的纸牛被管差的人用事先点着的柴火把子分别点燃，“奶奶”在熊熊火焰中、在儿女亲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号追赶中西行而去、渐行渐远…… 撕心裂肺的儿女至亲们被众人伸手拦阻不再西追，于是大家返回灵棚每人拿起一根“哭丧棒”，父亲打幡、二叔兜罐，忙差的青壮男人们则用绳索木棍抬起奶奶的棺木，去向那祖坟所在的田野，在那里有已长眠于地下的爷爷，在爷爷的坟头一侧有一口已经掘好待填的坟坑，那坟坑就是奶奶最终的归宿。 结语 而今，奶奶离开我们已经一年有余，我知道，老人家离开时至少带着两个遗憾。一是她没能参加大孙子的婚礼，奶奶是在塘沽动身回老家参加大哥的婚礼时，突发哮喘离世的；二是她没能看到二孙子当上父亲，她为此盼了六七年。大哥的婚礼在发送完奶奶两天后，如期举行。而我，现在当上父亲已经快五个月了，以此告慰她老人家吧。 现在回想奶奶的葬礼，她老人家也算是风光大葬了，可我总觉的办得有些过。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
